第五十七章
七月的江南正是一年之中最暑热的季节。今天是阴天，天空像一个灰色的布袋。陆自明的心情也和这天空差不多，昨天看到集团中层干部竞争上岗的文件，自己直接被排除在此次机会之外了。人呢，最怕就是动心，起了念头动了心，不那么容易平复。他心里默念着六祖慧能的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确实，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机会，何必徒添烦恼呢？如果没有刘总的意外机缘和垂青，自己能动心吗？又怎么可能为这事而烦恼？本来无一物，是自己想多了，实属自寻烦恼。虽是在心里这么规劝自己，但是转念又落入到黯淡的情绪中去。
《君主论》这本书借来快两周了，自己通读一遍，又精读了一遍，做了大量书摘，感到蛮有受益。书看完也该还了。可是怎么还给刘总呢？直接打电话给他？会不会太冒昧了？还是通过黄选刚还给他？毕竟见面是黄主任通知的，可是借书并没有通过他，似乎也不妥。他想了许久，觉得还是应该直接还给刘积仁，也应该当面表示感谢。直接去他办公室？那肯定不行。现在不是在集团工程科或者总师室上班，楼上去一趟看看在不在的很方便。现在自己从物业分公司去一趟，肯定要约好时间。否则很难碰到刘总的。电话号码在集团公司的通讯录里都有的，可是要直接给他拨打电话，陆自明感到心里压着一块千钧的巨石。
踌躇了两天，陆自明知道不能再一直犹豫下去了。必须下定决心给刘总拨打一个电话，约定好还书的事情。上午上班，他找了个办公室没人的时机，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打刘积仁的办公室电话。每一个数字按下去都相当沉重，六位数的电话号码似乎用了很大气力、很长时间才拨打出去。话筒响了五下接通了。
“喂，哪位？”
听筒传来刘积仁的声音，陆自明稳一稳心神，说道：“刘总您好！我是小陆，陆自明。”
刘积仁顿一顿，说道：“哦，小陆啊，有什么事吗？”
陆自明感受到了刘积仁略带惊讶的情绪，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职员跟他隔着多少层级，怎么会直接给他打电话呢。这些念头只是在脑子里一闪，马上说道：“哦，刘总，上次您借我的那本书《君主论》，我读完了。想还给您，您看什么时间方便呢？”
“哦这样啊”刘积仁显然把这一茬忘记了，他略一沉吟，说道：“那周六下午吧！”
“哦哦，好的。是到您办公室吗？”
“嗯，周六下午两点半吧，你到我办公室！”
“好的，刘总。再见！”
放下电话，陆自明深呼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许多事情就是这样，想想都是问题，觉得无比艰难，心里直打退堂鼓。一旦做起来，也总能披荆斩棘，过五关斩六将。
中午，朱文白坐在办公室里，拉开办公桌抽屉翻找着什么。半晌，从抽屉里找出了一张名片--龙象大排挡餐饮部经理李明霞的。他抄起电话，拨通对方电话。
“您好！龙象大排档。”
“我找李明霞经理！”
“哦，我就是李明霞，您是哪位？”
“李经理，我是市一纺厂的朱文白啊！”
“哦哦，朱书记啊！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吗？”李明霞顿一顿才想起来，朱文白是龙象的老客户，上一任餐饮部经理手里留下来的VIP。但他几乎不会自己主动来联系什么，大部分是综合办主任刘长兴来联系。当然许多时候，他儿子朱小龙打着他的旗号来店里消费的更多。所以酒店前台都很清楚，凡是朱小龙代签朱文白的单子，一律不得提疑。餐饮部去结账时，先给朱文白看一下朱小龙签单的记录，他都会认可的。上次出车祸的那个晚上，朱小龙也是签了朱文白的名字。而朱文白后来对此事讳莫如深也正是因为儿子打着他的旗号公款消费。李明霞还是聪颖的，虽然印象模糊，但很快想起了朱文白的身份职务。
“嗯。李经理，晚上你这里帮我订个包厢吧！”朱文白轻轻说道。
“好的，朱书记，您看大约是几位，我好帮您安排！”
“哦，人不多，四五位吧，你订个小包厢就成。”
“好的，朱书记，那给您定302包厢，可坐6-8位的。其他还有什么要求吗？菜单需要帮您配吗？”
“不用了，我会早点到的。”
“好的，朱书记！”
朱文白放下电话，端起茶杯，喝了口酽酽的茶。
下午五点半，朱小龙在一院的大门口等卢婷下班。他骑着一辆崭新的酒红色雅马哈踏板摩托车，头发水光滑亮，戴着墨镜，十分潇洒，引来一众路人的回头率。最近他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但一直没去上班，只在家里等待工作调动后到新单位上班。反正不去厂里上班，工资也不会少他一分钱。只是现在没有公车可以自由自在开，他想买一辆雅马哈的太子摩托车，大约五万多元。跟母亲商量，母亲不敢做主，怕朱文白反对。果然，朱文白坚决不同意，反对的理由主要是两点，一是不安全，一是太招摇。最后的妥协方案是，买了一辆两万多的雅马哈踏板摩托车。踏板摩托么，城市代步工具，还是可以接受的。实际上，两万多的踏板摩托车放在任何城市衡量都算得上是奢侈品，这几乎快赶上一套房改房的价格了。
卢婷远远地望见他，和他招手。朱小龙摘下墨镜，按了一下喇叭。卢婷穿着一条白色圆领T恤衫，背着一个棕色的小双肩皮包，浅色的牛仔裤，一条白色的运动鞋，装扮简洁而神采飞扬，洋溢着青春活力，朝他快步走来。走到近前，朱小龙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卢婷笑靥如花，十分享受。朱小龙递过来一个头盔，说道：“来，戴上头盔！”两人戴好头盔，摩托车一溜烟开出老远。
晚上，龙象大排档302包厢。朱文白先到包厢 安排好酒菜。他晚上叫了三个人，分别是厂综合办主任刘长兴、生产技术科何科长、财务科马科长。这三人是他的嫡系，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为什么要安排这么一顿饭呢？说到底，还是为了儿子。朱小龙工作调动的事，上次已经联系好了，进市房产集团工作。但是他考虑趁此机会解决掉儿子工勤人员身份的事，调过去转为干部身份。那么今后不论是升职加薪的机会也好，岗位的安排也好都会大有不同。为这个事，他思谋已久。今天安排这个宴请，也是想把这件事解决好。
不一会，刘长兴来到包厢，今天朱书记亲自安排宴请，他受宠若惊。接着何科长、马科长也都很快到来。四人落座，朱文白简单做了个开场白：“今天是我私人请客。主要目的呢，我先小范围透露一下，不要外传哈。就是近期呢，长兴同志就要提拔为厂党委委员了，如果运气好呢就直接解决副书记，总之肯定要进班子了。我们一道么给他庆贺一下。不过仅限于小范围、自己人，外面可不能乱说啊！来来来，大家举杯，一道祝贺长兴！”瞬间，酒桌的氛围就被点燃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恭喜道贺的话、推心置腹的话、感恩戴德的话说个不停，酒杯放下又端起，喝个不停。
刘长兴提议何科长和马科长，三人一起敬一下朱书记。三人都拿起分酒器，里面估计至少有二两白酒，刘长兴动情地说道：“我的进步包括我们仨的进步全仰仗朱书记的关心提携、一手栽培，大恩不言谢，感谢的话就不多说了，心意尽在酒中，来我们三人一起敬您！”朱文白边听边摆手，以示谦虚。三人一饮而尽，朱文白也站起把小盅喝完。
朱文白说道：“长兴太客气了。我是在想，长兴解决好了之后呢，就该轮到小何、小马了。小何么，最好从这个岗位直接推出去，像前一任的小周那样，直接调经委，换个平台。小马呢，有外推的机会我也会帮你争取，如果没有呢，下一步也考虑进班子吧！”
三人听后都是激动不已，又说了一大堆掏心掏肺、恩重如山、感激涕零的话，做“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状。
此时，朱文白情绪忽然低落下来，“哎”的一声重重地叹了口气。三人面面相觑，刘长兴问道：“朱书记，您有啥心事啊？”
朱文白低沉地说道：“哎，还不是为了小龙的事。”
“小龙的事？小龙上次车祸的事不是已经解决好了吗，身体这段时间也康复得很快，您不必着急啊！”刘长兴说道。
“是啊！是啊！”其他两人附和道。
“跟你们说说也无妨。这次小龙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想给他调个单位、换个环境。我呢，托了市建委的孙主任帮忙，他也一口答应了工作调动的事。”朱文白慢慢地说道。
“那不是好事嘛！”“是啊！”三人说道。
“事呢，当然是好事。但是，小龙在这边是驾驶员，调进事业单位就是个工勤编制。你想啊，出了这件事之后，我还能让他去开车吗？那调进事业单位又不能开车，又是个工勤编制，以后能干啥呢？难道去当保安门卫不成？！哎！”朱文白边说边摇头，一副愁眉苦脸状。
三人这才听出朱文白的意思来。他是想借着这次调动的机会，帮儿子转成干部身份啊。这种事情么，实在是太过敏感，而且涉及到的环节很多，究竟该怎么办，以及能否办成大家心里都没底。想到这里，三人都没有接话。
朱文白见三人不搭话，掏出香烟给每人发了一支。他深吸一口烟，扭头看看刘长兴。刘长兴也深吸了一口烟，表忠心道：“朱书记，这个事呢我们从来也没碰到过，有什么好办法没有？您指个方向，该怎么办我刘长兴绝无二话！”
朱文白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于是略作沉吟，缓缓开口道：“我呢，是这样想的，当然你们也帮助查漏补缺地想一想。因为市经委对厂里的干部管理是到中层正职这一级，也就是参照副科级管理的一级。中层副职的干部管理权限在厂党委，不用经委审批的，副职名单也就年底向人事处报备一下。你综合办这里能不能做一张文件？就是任命小龙为厂综合办副主任。文件就做两份：一份放进小龙的人事档案里，一份就办调动手续时用。厂里不另外存档。”
“嗯嗯，这个应该没问题。空白红头文件都是现成的，公章也在我这里，我自己悄悄打印两份就好了。”刘长兴说道。
听他这么说，朱文白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继续说道：“然后你这里开介绍信给市经委时就写明是综合办副主任，当然存根联就不要注明这个职务了。”
“我这里当然是没问题，不过市经委人事处的同志那边会不会提出疑问啊？虽然厂里的中层副职不是他们发文的，毕竟我们厂综合办的几个人头他们都是熟悉的。”刘长兴提醒道。
“嗯，这倒是”朱文白一想确实觉得很不妥。这是他深思熟虑的一套路径，陡然被打断，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大家都沉默不语。
“嗨，干脆那就写生产技术科副科长好了！人事处跟我们生技科从来不打交道，连我和他们也不熟悉，更不要说写个副科长了。何况小龙以后是到建设系统，生产技术领域也完全不同了，不可能会穿帮的。”何科长建议道。
“诶，这个主意倒好的！”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道。
“嗯，我看可以。”朱文白也斟酌着说道：“另外，经委人事处那边我也会去做工作，只要他们不较真，这事也就过去了。”
“朱书记，您放心，小龙这个事，我肯定自己去办，他们处长、副处长这点面子还是卖的。小龙那个任命文件落款就写在今年五六月份，然后八九月份办理调动手续后，这个事在经委系统就等于没发生过。建委那边反正是从零开始，有什么搭界？不可能有什么问题！”刘长兴脑子里把这事迅速推敲了一遍，笃定地说道。
“如果小龙原先是事业编制，这个事情还有瑕疵，因为档案工资里工勤人员和干部身份是不一样的，这个没法改。妙就妙在现在是从企业转为事业身份，连工资体系都不一样，这样就毫无破绽了！”财务科马科长也凑趣道。大家哄然叫好。
“市经委这关过好了基本就算成了。之后市经委再开介绍信给市人事局，市人事局再开介绍信给市建委。总之厂里有干部职务的就开干部介绍信，这样小龙的身份就算转换过来了。”朱文白眉头完全舒展开，脸上又堆满了笑意。
“来来来，预祝小龙这件事能顺利办好，咱们一起喝一杯！”四人一起端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