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深州城秋色渐深,风景宜人。陆自明心情舒朗,近来练字常书刘禹锡的《秋词二首》:
其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其二: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陆自明在大学阶段渐渐喜爱唐诗宋词,至今尤甚。读了许多的古人诗词,他感到这些诗词成为滋养心灵的肥沃养料。很多时候遇到人生的苦闷和烦恼,读几首诗词,仿佛是和这些先贤们心灵对话。比起他们所遇到的艰难困苦,自己的一点小挫折、小困厄又算什么呢?唐诗中,他十分偏爱刘禹锡的作品。比如《玄都观桃花》二首。其一《玄都观桃花》: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其二《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面对命运的重压打击,诗人写下如此华章,那种潇洒倔强的风骨令他十分倾慕,也给他以极大的鼓舞。他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至于未来可能遭受的报复或者打击,暂且放在一边。他联想到,同样是他精神偶像的曾国藩,年轻时期在京城做官,从不依附有大名大位者,挺然独立,终成一代明相。其有自勉联一副“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既然命运本身是不确定的,那么能做的就是当下确定的事,确定的事就是对得起良知的事。
王根发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桌上的烟灰缸中烟蒂已堆成小山。王根发和陈英俊二人对坐,抽着香烟,阴沉着脸。开挖土方方量测量的事情,两人精心策划,以为得计,最后落得空欢喜一场。
陈英俊懊恼地说道:“怎么会搞成这样?都已经测量过一遍,怎么又重新测量?这不是明摆着打我的脸吗!这个林致远……嘎么要事体!”
“这件事肯定坏在那个姓陆的身上!林致远当天没参加,肯定他在背地里使了什么坏,打小报告!这个小王八蛋!”王根发神情里充满怨怒。
“这两个人是一伙的!他们留在工程科,鸡犬不宁!”陈英俊挑灯拨火地说道。
“陆自明肯定是不能留了,我去跟领导说,马上把他调岗,让他滚蛋!”王根发怒气冲冲地说道。
“嗯,林致远最好也一并解决掉!”陈英俊虽然也看不惯陆自明的做派,但他毕竟还是职场新人,对自己不构成竞争关系。而工程科要提拔人的话,林致远始终是他绕不过的坎。不搬开这块绊脚石,自己在工程科里不可能出头,除非挪个地方提拔。这个岗位可是集团为数不多的肥缺,自己还真不舍得调岗。
“林致远的问题下一步再说,先除掉这个小兔崽子!他妈的,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王根发当然懂得陈英俊的小心思,但他也知道现在马上动林致远,时机还不成熟。这个事王荣坤跟他当面讲过,林致远是当年集团花钱引进的第一批大学生,专业功底好,做事踏实肯干,工作多年,经常获得先进个人等荣誉,在集团上下已经形成良好的口碑。没有什么借口贸然将他调岗,肯定会有很大的反响。只能等下次调整中层干部的机会,将他调开工程科了。
荷园小区基础施工开始凿桩、支承台,工地上一派繁忙的景象。陆自明仍旧保持着勤奋踏实的工作作风,在三个标段间往来检查,一丝不苟。突然,“滴滴滴”腰间的BP机响了。他取下寻呼机,看看是个本市的陌生号码。“是谁找我呢?”他一时猜不出,现在认识的人渐渐多了,还真搞不清楚。于是走回现场办,照着号码回拨过去。
“你好!我是陆自明,哪位Call我?”
“我是王梅芳!”
“啊,啊,梅芳,怎么是你呀?你上次给我留的电话不是这个呀?”
“哦,我,我上回忘告诉你了,我办公电话换了。以后还是我联系你吧,你有寻呼机方便点。”王梅芳说道。实际上她现在到生产线做女工,已经没有办公室,有急事才可以通过生产区的办公室电话联系。
“这样啊,好的呀。那万一有事这个号码可以联系得上你不?”陆自明并没有多想什么。确实,现在有寻呼机,联系起来就方便了。
“联系得上的,不过一般不要打,有急事就拨这个号码。自明,你晚上有空吗?我晚上想去图书馆看书,你方便的话过来,顺便教教我高数行吗?”梅芳说道。
“有空,有空,有空!我都有空的!”陆自明忙不迭地说道。
听他急切的语气,后一句都快要踢前句的脚底板了。王梅芳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问道:“那晚上七点可以吗?”
“可以,可以!梅芳,那晚上见!”陆自明激动得心脏都快要跳出胸口,接到心爱的人儿的电话,晚上终于又可以见到她了,教我怎能不欢喜呢?
“晚上见!”王梅芳也高兴地挂掉了电话。
王梅芳现在轮岗到生产三区车间当女工,小组长是俞姐。上次咖啡厅面聊后,王梅芳接连上了几个夜班,生产区女工值夜班的频率比生技科高很多,而且辛苦程度不一样。生技科值夜班大部分时间可以坐办公室,可以睡觉休息,而女工是不能休息的,必须一刻不停守着机器操作。除了要忍受不同岗位的身体上的辛苦之外,还有一些精神上的苦恼更令她觉得难以忍受。车间里有的女工出于幸灾乐祸的心态,不时地在她跟前说些诸如“爬得越高跌的越惨”、“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之类冷嘲热讽的话。幸亏俞姐待她不错,很喜欢这个踏实勤奋的姑娘,经常劝慰开导她。对待这些恶言恶语,梅芳当面不动声色,不予计较,可是独处时还是难免委屈地掉眼泪。陆自明现在成为重要的精神支柱,想到未来的人生有他和自己一起携手奋斗,内心就会感到踏实,多么好的人儿啊!
晚上七点,市图书馆阅览区。陆自明和王梅芳在靠角落的书桌旁坐下来。陆自明刚才早点到,借了一套唐浩明所著《曾国藩》(血祭、野焚、黑雨)。前段时间了大量世界政治人物传记,体会到高层政治的不易,高处不胜寒。《曾国藩家书》基本读完,又想更多维度地了解曾国藩这个人。图书馆中关于曾国藩的读物多如牛毛,他又翻看了《挺经》、《冰鉴》,感觉偏理论,太枯燥。于是借了唐浩明先生的来读。
王梅芳今晚穿了一条黑色翻领毛衫,外套一件米色风衣,头发略扎起一小把,其它披散在肩,显得知性大方而美丽。坐在她的身旁,闻到她身上独有的一丝女人香,似有若无,陆自明的心如痴如醉。王梅芳今天带来了江南省工业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高等数学》教材,以及几张模拟试卷。陆自明仔细教材和试卷,感到教材内容与自己大学里的大同小异,模拟试卷的考试难度不低。难怪梅芳两次都没通过,对于一个没有高中阶段数学基础的人来说,考这种难度的高数,确实不大可能通过。王梅芳对这门课还讲不出个所以然,对考卷的认知基本靠碰运气和猜题型。陆自明感觉这样不行,还是要对高数有个基本的理解。于是把教材几个模块的内容,简单做了一下汇总梳理,把各个模块的要点和难点做了初步分析。很快,女管理员跑过来通知大家:“九点半即将闭馆,请大家注意时间!”陆自明看看手表,已经九点一刻了。王梅芳也惊讶地说:“怎么这么快?”
陆自明笑笑,说道:“这就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么。”
“为什么?”梅芳好奇地问道。
“爱因斯坦在解释相对论时举例子说,把手放在烧红的铁板上,一秒钟像一个小时那么漫长;而坐在心爱的姑娘身边,一个小时就像一秒钟那么短暂。”陆自明看着她笑着说道。
“讨厌!”梅芳羞涩地说。
陆自明认真地说:“梅芳,你去多收集几套模拟卷、仿真卷和历年考试卷来。我呢分析一下考卷的知识结构比例,然后根据试卷结构再有重点地复习相关的知识。还是要讲点实用主义,一切努力是为了确保考试通过么!”
“嗯嗯,好的。”梅芳望着他满眼温柔,有他在身旁,她忽然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闭馆后,陆自明和王梅芳出来,各自推着自行车慢慢踱步。秋夜晚风微凉,两人边走边聊却感无比温馨,都觉得相处的每分钟都弥足珍贵,谁也不愿骑上车。
走了好一阵,王梅芳才说道:“你不骑车回去吗?明天还上班呢。”
“没关系,我先送你回去,再骑回去。”陆自明答道。
“那还要走好久呢!咱们慢慢骑回去吧。”
“好的。”
两人慢慢踩踏自行车,并排而行,直到把梅芳送到楼下。
“你回去吧,时间不早了!”梅芳轻声说道。
“哦哦,要不我送你上楼吧?”陆自明轻笑着说。
“哎哟,不用了!你回吧!”梅芳说道。
“嗯嗯,我上去孙阿姨看到又要给我饺子吃了!”陆自明轻轻开着玩笑说。
“喂,怎么,给你饺子吃你还不开心呀,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梅芳娇嗔着说道。
“开心开心!上次你包的饺子真好吃!”
“那下次来家里吃吧!”
“好哇!”
一直等到王梅芳家客厅的灯亮起,听到关门声,陆自明才依依不舍地骑上车回宿舍。他全身充满着力量,自行车快要蹬得飞起。和心爱的人相处的每分每秒都令人如痴如醉,和她在一起不论做什么,都感到巨大的幸福,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爱情的滋味吧。到宿舍开门时,他看一眼手表已快十点半了。推门进去,他听到章哲立房间里传出来异样的声音,仔细一听似乎是男欢女爱的声音。“这家伙,不会一个人在房间看黄碟吧?”他心里暗暗想道。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卫生间,洗漱一番后,又走进自己的房间。忽然他想到,章哲立没有买影碟机啊,他怎么看片子?他躺在床上翻着《曾国藩》,耳边传来阵阵男女交欢的声音。他微皱眉头,听出来是章哲立和女人缠绵的声音。应该是小钱!这家伙,把女朋友带回宿舍,这是不符合公司宿舍管理规定的。但也能够理解,年轻男女么。陆自明感到浑身燥热,书中的文字一个字也读不进脑中。隔壁的男女已经如痴如醉,仿佛正在奏响一曲交响乐。关灯,睡觉!陆自明强迫自己不再想什么。
十一点钟,他听到隔壁传来善后的动静。过了一会,外面一阵窃窃私语,随后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过了一刻钟,大门重新开了,他房间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陆哥,你睡了吗?”
他略一迟疑,还是打开灯,起身走过去打开门。
章哲立站在门口,笑道:“陆哥,你回来啦?”
陆自明略带尴尬地说道:“嗯,我刚回来!”
“得了吧,你都听到了吧?”章哲立满不在乎地说道。
“嗯,你们像打仗一样,除非聋子,整幢楼都听的到!”陆自明说道。
“没这么夸张吧!”章哲立笑着说。
“知道的你们在搞这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军统局在严刑拷打女特务呢!”陆自明打趣道。
“哈哈哈!”章哲立大笑起来。“帮我保密哈,陆哥!下次你带女朋友回来,我也替你保密!”
“得了吧,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二人轻松地聊了会天。
“陆哥,跟你说个事,这次林工对王根发标段的土方重新测量,你要当心啊!王根发跟上面的关系不一般,你知道的吧?万一打击报复起来,拿林工不好办,对你就很不利了。”章哲立忽然说到这个话题。
陆自明马上明白了,大半夜章哲立还来敲自己的门,并不是为了开几句玩笑,而是担心他,这才是他想说的。陆自明心里一阵感动,虽然章哲立像个斗鸡遛鸟、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日久生情,两人之间的情谊还是很深厚的。“嗯嗯,我懂的。谢谢你,哲立!做都做了,就不去多想了,我反正问心无愧!”
话好说,事难办。陆自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如果这次自己睁只眼闭只眼,把这件事放过去,会怎么样呢?自己肯定是安全的,至少不必像现在这样担心不已。进而想到上次打桩掺青石粉的事情,如果自己趁机抬抬手让他过去,那么好处是现成的,既可以拿到物质利益,更可以借此和上面搭上线,那么在未来的提拔机会上就等于优先排在了前头。他并非愚氓,这些情况他都想到过。但是如果重新来一遍,他仍然不愿选择这么做。可现在呢?自己站到了利益集团的对立面,陷入巨大的人生风险之中。这显然也不是他追求的局面。想着黑洞洞的未来,会有什么结果在前方等着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