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朝廷官员开始休沐,京城的上空开始飘起了薄薄的烟雾。
那是线香和纸钱汇集起来的烟雾,若按玄幻的说法,那就是信仰之力。
占据大明绝对富裕的阶层,开始了他们的祭拜活动。
在过年前的最后两天,街道可以说已经空空荡荡,每家每户都待在自己的巷子里,要么是祭灶,要么是提前开始准备各种点心。
而京城外的村落之中,养了一年多的肥猪都要被拉出栏,几个壮汉奋力压着,让肥猪挣扎不动,而屠夫直接一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撕心裂肺的猪啸便响彻整个乡村。
杀年猪,做腊肉。
搭起大灶炖面条。
这是一种另类的猪肉炖粉条,其实就是一锅乱炖,给屠夫和其他帮忙的乡里乡亲品尝。
最后是一叠撒了些盐的油渣子,能让旁边蹦蹦跳跳的孩子立刻就变成一个乖宝宝。
景仁宫周边从今天开始也放开了燃放爆竹的禁令,但也需要和宫廷保持足够的距离。
从有烟花爆竹开始,在大城市之中,燃放这些都是有相关规矩的。
比如宫廷、王府这一类的周围,除了他们自己,普通百姓是不能再旁边燃放爆竹,一经发现,那么喜事都可能变成悲事。
至于烟花那就更不用说,是有钱人的玩具,就算朱祁钰要放烟花,也需要到画出一个地点,避免在城中发生火灾。
给朝臣们放假,午门就可以搭起鳌山灯,准备让百姓们在除夕之后就能开始欣赏灯会。
景仁宫中,朱祁钰直接召见了襄王朱瞻墡。
这也算是他自从登极之后,第一次见到这位最有力的皇位竞争者。
宫外宫内都在紧锣密鼓的准备过年,到处都是忙碌的宫娥。
朱瞻墡被舒良引导着进入这座带着些许奇怪的建筑之中,屋内的设施让朱瞻墡都不由得耳目一新。
“皇叔。”
刚踏入房门,一声亲切的呼唤就传入朱瞻墡的耳中。
抬头他便看到那温润如玉中带着刚毅的面容,一身简练的金黄劲装,看似简单,可是在细节之处皆绣有龙纹,可见其低调而又奢华的特征。
朱瞻墡一时间都有些愣神,这还是他以前见过的那个畏畏缩缩的郕王吗?
不过,想想也是,若是畏畏缩缩,那也坐不稳那个位置。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体金安。”
当即,朱瞻墡就几步上前,直接跪到朱祁钰的前面。
“皇叔不必如此多礼。”
朱祁钰受了一拜,然后也上前将朱瞻墡扶起来。
本来以为不用什么力气,可当手掌抓住这位襄王的手臂,刚要抬起,朱祁钰这才发现,眼前这位襄王并不是穿着臃肿,而是胖。
对于身材肥胖的人,下跪叩首之后,要起来其实是有些吃力的。
所以一时间,两人都没配合好,搞的襄王都有些尴尬,脸颊微微发烫。
在自己侄子面前丢脸了。
舒良那是有眼力见的人,一瞬间就闪现到襄王旁边,手中使劲,代替圣人成为襄王的一个支点。
“哎~”
朱瞻墡从地上起来,因为习惯的原因,还发出了一些声音。
“陛下见谅,臣这是疏于锻炼,导致身材走样了些。”
朱瞻墡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解释。
“朕听说有种病叫过劳肥,想必皇叔便是如此,还望要多注意身体,还是要多锻炼。”
一边说着,朱祁钰将朱瞻墡领到了客厅之中。
“陛下这宫殿,臣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
坐着松软的沙发,对于有些肥胖的襄王而言,那可真是十足的享受。
要知道,一些变态的权贵,因为自己胖,所以坐不惯椅子,就会选择找一些美女充当肉垫。
“也就那样。”
朱祁钰坐到旁边,开始动手清理茶具。
“不可,不可,陛下,臣何德何能,让陛下泡茶。”
见状,朱瞻墡本来坐得好好的,腾一下就站起来,要阻止朱祁钰的动作。
“坐好,皇叔。”
一句话,让朱瞻墡直接坐了回去。
看着侄子那行如流水的动作,朱瞻墡都不得不说这是赏心悦目的功夫茶。
“皇叔,请。”
泡好的茶水冒着热气,让朱祁钰的面容都有些缥缈。
“谢陛下。”
朱瞻墡不由得有些紧张,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侄子在那边泡茶,莫名的自己就感觉十分渺小。
茶水入喉,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皇叔近来可好?”
朱祁钰犹如拉家常一样,笑盈盈看着朱瞻墡。
“回陛下,京城让臣大开眼界,此处商贸氛围浓厚,生活十分方便。”
朱瞻墡的感慨发自内心,特别是京城的送货上门服务,虽然像朱瞻墡这样的王爷并不缺使唤的人,可这样的服务,对于那些不上不下的家庭来说,可谓是享受至极。
要知道,顶层富贵终究是少数,而京城的城内最多的就是那些不上不下的家庭,当然,还有更大量的人数,就是城外的百姓。
闻言,朱祁钰点了下头,也说明了朱瞻墡确实有在了解京城,便继续道:“那皇叔可愿意往后住在京城?”
这话一说出来,朱瞻墡沉默了。
他将茶杯放回茶几,目光仔细打量起了朱祁钰。
待在京城的王爷,那可不是什么好事,一般而言,眼前这位侄子最有体会,当初他就是被圈养在京城的。
可圣人已经问出口了,朱瞻墡不得不回复,许久才开口回道:“臣斗胆,这是为何?”
朱祁钰笑了笑,看向这位皇叔,问道:“侄子现在家大业大,很需要皇叔的辅佐,便想问问皇叔意下如何,当然,这不强求,就是问问。”
一下子,朱瞻墡都有些捉摸不定了,手指一直搓着瓷杯的杯沿,目光看着茶杯中的茶水,久久没有回答。
所谓的家大业大是什么,谁不知道圣人家大业大,而需要自己辅佐,这让朱瞻墡更是有些心动,可是,眼前这位大侄子就是没有一口气说清楚,似乎在引诱自己发问。
思绪再三,朱瞻墡心中暗叹,不得不说,大侄子的皇帝身份给了他不少压力。
“陛下一直称臣皇叔,那臣也就托个大,问一问皇侄,是想让叔干啥?”
朱瞻墡改了自称,将自己的身份抬高。
“也不是什么大事,朝廷不是开办了一些矿业、盐业的工司,侄儿想着,总该需要一些人看着,就是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从商了。”
朱祁钰拿着茶夹洗茶杯,话语中无不透露着轻松。
可是,朱瞻墡懵了,他就感觉,自己被一块巨大的馅儿饼给砸中了,整个脑壳都嗡嗡的。
没办法,不管是矿业还是盐业,那可都是利润惊天的行业,圣人竟然想要交给自己。
众所周知,风险越大,利润才会越大。
朱瞻墡自然也有这样的意识,而他是那种稳健的人,否则监国摄政的时候,那肯定会冒着大风大浪也要抓鱼。
“代价是什么?”
眼前这位,朱瞻墡可不敢小觑,弯弯绕绕什么的,没用,还不如直接问出来。
“代价?”
朱祁钰挑眉,笑道:“待在京城,放弃地方田产,皇叔以为如何?”
顿时,朱瞻墡瞪大了眼睛,疯狂摇头,道:“代价太大了。”
“大吗?”
朱祁钰轻笑出声,道:“若皇叔放弃地方田产,那往后世子也能参与科举、从军入伍呢?”
所谓的代价太大,那就是因为给的利益不够,而朱祁钰现在手里握着的牌,可不要太多。
“大侄子,你想让我们去跟那些文人和武人争?”
朱瞻墡定了定神,对于这位侄子那大胆的想法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争?”
朱祁钰摇了摇头,道:“若是拘泥于一城之地,那才是争,可是,大明又何止一城之地。”
“是叔心胸狭隘了。”
朱瞻墡皱着眉,虽然这么说,但并没有答应下来。
画饼这种事,朱瞻墡自己都经常做,现在也算是画饼人终吃饼了。
“皇叔也不用着急答应。”
朱祁钰一副十分无所谓的样子,道:“朕也不会拦襄王回去,不过,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了。”
猝不及防,朱瞻墡整个人都颤了一下,连忙道:“臣无异心,只是心中忧虑颇多,一时间无法决断。”
“在地方碌碌无为,天天想着如何剥削百姓,侵占田亩,如此下去,就算朕容得下你们,那百姓也容不下尔等。”
朱祁钰耸了耸肩,继续道:“朕见襄王乃是宗室表率,朕相信,襄王会作出正确抉择。”
“来,喝茶。”
本来也没有想着逼迫朱瞻墡直接回应。
朱祁钰又不是要削藩,自己已经表了态,而襄王能答应最好,若是不答应,那对于那些有想法的藩王,无法袭爵的子嗣,总会向自己靠拢。
只要一部分人掌握了一些权力,那么都不需要朱祁钰出手,为了守护手中的利益,他们就会主动帮忙清除麻烦。
之后,朱祁钰就没有再和这位皇叔谈什么正事,而是开始拉起家常。
朱瞻墡的思绪一直在想之前的事。
是保守自己现在的一切,还是给孩子一个机会,一个能够更上一层楼的机会。
当变革摆在自己眼前的时候,那选择就会显得格外重要。
很多时候,选择大于努力。
朱瞻墡自谓在好几次的选择上都没出过错,从他第一次监国,朱高炽早逝,时局动荡下,太后密令让他与皇太子一南一北监国,由夏原吉辅佐襄王。
当时,朱瞻基入宫发丧后,第一句问的就是夏原吉在不在,因为看到襄王监国,朱瞻基明显表现出不悦。
从那次开始,朱瞻墡就知道,监国若是皇帝没死,那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其实,监国的宗藩本来是有两个的,两次监国,朱瞻墡都是和他哥哥,郑王朱瞻埈一起,可是因为郑王朱瞻埈个性暴厉,数次杖打死人,名声并不好,因而当初孙太后才会想到襄王而放弃郑王。
而就是因为孙太后想到了他,现在,自己这侄子也想到了他。
有时候,被人这么惦记着,也是很让人苦恼。
景仁宫确实让朱瞻墡很是惊奇,或者说,京城的一切都让朱瞻墡有些看不懂,无论是官府还是百姓,都有些违背他一直秉持的常识。
这样的一位皇帝,跟着他的路线,那肯定是有肉吃的。
可是,人往往是很贪心,骨子里就想着既要又要还要。
朱瞻墡不断思考着,有没有保留自己所有产业的同时,又能参与到朝廷工司之中,并且让自己的后代能够科举、能够参军入伍。
但每每听到那句【请茶】,朱瞻墡的思维都会撞到一堵墙,发现根本没有那样的可能性。
这不仅仅是圣人不会同意,满朝文人勋贵都会将矛头指向藩宗,稍一个不注意,圣人没削藩,整个天下都要削藩了。
朱祁钰也是给藩宗一条后路,想必眼前这位皇叔能够想清楚。
亲王岁禄万石米,每石米固定为折银四钱,一般而言,一两银子两石米,算起来一年也不过五千两。
而郡王则是千石米,一年也就五百两。
朱祁钰养得起,甚至他什么都不用做,按祖宗之法,永远折银下去,穷都能穷死这些藩宗。
两百个郡王一年也不过十万两银子,等拿下倭国银山,合理控制产出,到时候他们也只能向朝廷哭穷了。
比起用军事手段削藩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利用经济驱使藩王向外扩张,那是朱祁钰才能使用的方式。
“今年户部又收回了不少田产,虽然有受了灾的,但整体情况都不错。”
朱祁钰把玩着茶碗盖子,开口淡淡道:“其中,湖广新田涨势最为喜人,百姓丰收,想必今年也能过个好年。”
“都多亏了陛下英明,治天下海清河晏。”
朱瞻墡有一搭没一搭应着。
他的大部分产业就在湖广,因为战事平定,众多流民回归田地,地方官员下田地手把手干预春耕秋种,顿时就让湖广有了鱼米之乡的趋势。
可这一切都绕开了赏赐给王爵的田地,从而导致了一些佃户起了想要逃离的心思。
这时,朱瞻墡猛然一惊,随后脊背冒起了冷汗。
佃户为什么成为佃户,就是因为没钱赎地,可是,京城就好像有这样的机构能够帮佃户处理这些问题。
银行,能够提供给农户低息贷款,而朝廷,还能为农户提供种植扶持。
朱瞻墡右眼皮在跳,他想到,若有一天,那叫银行的东西开到了湖广,那么他还能限制得住那些佃户吗?
答案很简单,限制不住,除非他手里沾上人命,而沾上人命,那么伊王就是他的下场。
所以,那些被当成产业的田地,若是无法被朝廷掌控,最终也只能荒废。
能当正常的农户,那就没有一个人愿意当佃户。
“谈不上,都是百姓自己艰苦奋斗,这是他们应得的。”
朱祁钰的话还在继续,道:“朕倒是没做什么,甚至还不如那些地方官辛苦。”
抬头的时候,朱祁钰看到原本面不改色的朱瞻墡,此时倒是有点管理不住表情了。
不过,朱祁钰倒是没有点明。
再聊了一会儿后,见朱瞻墡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朱祁钰才道:“今日聊的也够久了,朕还有些事情,就不多留襄王了。”
闻言,朱瞻墡也站了起来,朝着朱祁钰行礼,道:“如此,臣就不影响陛下处理公务了。”
朱瞻墡当然不能现在就表现出什么急切的反应,事情需要发酵,反正他又不是马上就要离开京城,可以再多看看,多观察一下。
“舒良,取个礼盒过来。”
朱祁钰对着身旁的舒良说道。
这都过年了,来者是客,总不能让人家空着手离开。
礼盒都是提前备好的,很快就拿到朱瞻墡的面前,朱祁钰便道:“明日便是除夕,朕备了些礼物,襄王顺手带回去,也不是什么贵重品。”
“这,臣谢陛下恩赐。”
朱瞻墡双手接过礼盒,朝着朱祁钰躬身。
这礼尚往来,他下一次面圣的理由就有了,所以礼盒他肯定要收。
“嗯。”
朱祁钰点头道:“舒良,送下襄王。”
“是,陛下。”
舒良应道,留下王诚和王勤,走向朱瞻墡,道:“襄王殿下,请。”
“陛下,臣告退。”
朱瞻墡提着礼盒,再次朝朱祁钰行了一礼。
将人送到门口,再由舒良将其送到宫门,朱祁钰才转身回屋。
朱祁钰给朱瞻墡准备的是盐业工司或者矿业工司的经理职位,总该让人做事,要是给股份什么的,那还不如朱祁钰直接养猪。
以襄王入手,是最方便打开藩宗态度的方法,当然,朱祁钰也有其他方法。
而朱瞻墡坐着马车驶出景仁宫,掀起车窗看向外面干净有序的街道,嗅着空气中的味道。
他记得,以前来京城的时候,走在路边都能闻到一股臭味,街道边上有水沟,同时,那些水沟也是百姓的垃圾场,什么东西都能往里面扔。
现在,路面上可看不到什么水沟,而空气中也都是正常的味道。
都不知道那些污水被引到哪里去了。
今天接收的信息量太多,朱瞻墡放下窗帘,整个人就靠在了车厢里。
独处的空间中,朱瞻墡不断回想刚才圣人所说的话。
能够确定,圣人并没有削藩的想法,或者可以说,相比削藩,圣人更希望藩宗能够自食其力,这与不仕、不农、不商、不工的祖制有着明显的矛盾。
仔细想想,以圣人现在的手段,似乎哪种方法都可以。
可圣人宁愿去和祖制冲突,也不选择武力削藩,这让朱瞻墡太过意外了。
越是往深处想,朱瞻墡越觉的,似乎那些所谓的田地,好像也不过如此而已。
圣人的产业,光是看表面,就知道十分赚钱,至于怎么赚钱,知道的人并不多,就是知道很赚钱。
更何况,现在开了海贸,意味着如果放弃在内陆的利益,就能获得海上更大的利润。
如此种种,全都摆放在朱瞻墡的面前。
朱祁钰知道,变革本身就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可是,大明的宗室制度在建立之初就有问题,朱元璋会不知道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吗?朱棣不知道世世皆食岁禄会给大明带来沉重的负担吗?
那不一定,可是,本质上,家天下就是让一大部分人去供养一小部分人,而不管是朱元璋还是朱棣,都觉得是老朱家的人,那都一样。
既然从一开始的制度就错了,那么就改。
朱祁钰可以选择从户部拨出【君主拨款】用来充当藩宗的津贴,或者,自己建立一个小财库,通过投资或者实业也能达成这样的结果。
但是,在此之前,也需要将不仕、不农、不商、不工这项祖制给去掉,还有建立起剔除藩宗的相应法规,否则再大的家业,再怎么利用通货膨胀,等朱祁钰死后,下一位管理大明的人,一旦无法继续扩大蛋糕规模,提高国家经济收入,那么必然被藩宗给拖死。
而朱瞻墡并不知道这些,他若是能知道圣人的手段,那他早就自己动手干了。
现在入场,可以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站在风口上的猪。
两者的信息差巨大,并且眼界也不一样,这才是朱瞻墡那潜意识中的怪异感,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朱瞻墡也害怕一旦放弃自己的产业,那圣人要是和建文帝一样,到时候,自己不是庶人,那也和庶人差不多了。
在朱瞻墡绞尽脑汁思考的时候,朱祁钰正在庭院中闲逛。
假期的开始,他要做的就是先好好休息,好好联络一下和家人的感情。
景仁宫中,早早就开始准备过年所需要准备的各种东西,甚至御厨们都提前开始处理各种肉制品,在主子们闲下来的时候,宫娥内官等等都显得十分忙碌。
阳光洒在朱祁钰的身上,让他感觉暖洋洋的。
“希望襄王能够想明白。”
朱祁钰喃喃自语,抬头就看见前方玩闹的孩子们,几步上前就融入他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