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见谅,臣这都是为了师兄,不得已而为之。”
李斯从地上站了起来,却并没有听成蟜的吩咐,去坐椅子。
他知道,成蟜这么说,是真的让他坐着说话,不是试探。
但,他不是李信,没有过命的交情,也不似李信那般一片赤诚,无法做到在成蟜面前真正的无拘无束。
李斯往前两步,距离成蟜更近了一些:“师兄想要通过与公子谈判,让公子释放关在狱中的张良,臣不得已这么做,希望能够”
“道德绑架?”
“对,公子说的极是,师兄看重情谊,他会为了救出张良,不惜要做出冒犯公子的事情,也会在看到斯为了帮助他拯救张良,不惜受宫刑,以及公子宽宏大度释放张良的份上,对秦国拿出忠心。”
“难道张良在他心中,比韩国的分量还要重吗?”成蟜生出少许疑虑。
在他眼中,张良是韩非的好友没错。
韩非愿意为了他,做一些艰难的事情,也没错。
可在成蟜看来,韩非心中排第一位的一直以来,都是韩国,而不是张良,更不是他自己。
“自然是不如的,斯斗胆问一句,韩侯称臣,韩国附庸,公子仍旧要灭掉韩国吗?”
李斯肯定了成蟜的话。
同时,也问出自己猜想已久的事情。
韩国的存亡。
他的声音不大,尽管其他人都离开了,没有第三个人在,李斯还是保持了足够的谨慎。
成蟜手臂环住椅子的扶手,双手置于胸前,十指相扣。
屁股坐在椅子光滑的漆面上,一点点往前移动,靠在把手上的脑袋,慢慢下沉,脖子折叠成九十度。
李斯慌忙伸手,想要拉住继续下滑的成蟜,害怕他摔倒,并被椅子砸到。
成蟜膝盖弯曲,两脚踩实地面,两只脚的脚尖,往前滑动,似乎要把鞋尖顶破。
两只脚用力撑着地面,头顶刚好与椅背抵着,屁股已经完全离开椅子,大半身子悬在空中,以一种高难度的姿势保持着平衡,呼吸显得有些紊乱:“韩国一定会灭亡,但和秦国没关系,要怪就怪韩安,以及那些贪得无厌的韩国贵族。”
“臣会在师兄那些多多提及韩国内政,让他知道韩国灭亡,与秦国无关,乃是韩侯自取灭亡。”
李斯心领神会。
“待灭韩设郡,韩非可为韩地第一任郡守,他若是不愿,执意反秦,你可以出手干掉他,这对你来说,并不是无法做到的事。”
成蟜艰难地挪动脚步,一点点往后撤步,试图把膝盖弯曲成九十度,蹲下,然后再站起来。
“公子,小心。”
李斯向前抱住成蟜,环腰拖住把他拉了起来。
随即,快速退开到一旁,两人保持足够的距离。
李斯的一抱,让成蟜略微红了脸,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横腰抱起,还是个老男人。
“咳咳,那个张良的事,不算是什么大事,你安排一下,回头让韩非去把他接出来就行。”
成蟜慢慢坐了下去,刚刚碰到椅子,下意识地提臀收缩肌肉,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还是揉着屁股走了出去:“安排他们两个与韩国使者见面,你跟我去见几个人。”
“李斯,带着你儿子,我们一起去。”
“诺!”
他走到门口,李由正站在院子中间,神情紧张,目光焦灼地看着他。
这时,李斯,也从房间里追了出来。
他没有去看担心自己的儿子,而是径直走到韩非面前,脸上挂着让人安心的笑容,道:“师兄,你可以去廷尉府大牢接人了。”
韩非的表情,犹如化开的冰面,逐渐变得有活力。
李斯事无巨细,还考虑到韩非说话不方便,转身吩咐郑平:“你也一起走一趟,去把张良接出来。”
“张良,出来!”
昏暗不见阳光的大牢里,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血腥味,其中还有排泄味浓烈刺鼻的味道。
狱卒手中提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棍子,哐哐在监室的木桩上敲打着,刺耳的敲击声,压过看不清角落里传来的惨叫声。
哗啦啦!
狱卒掏出钥匙,解开缠绕在门上的铁链,随手推开木门,扔进去一个鼓囊囊的包裹。
“换上衣服,有贵人要见你。”
张良面墙躺在床上,听到动静,动作缓慢地转过身来。
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是一张还算结实的木板,上面铺着几层干草,充当被褥。
夜间天凉了,就把这些干草,盖在身上,最多再用衣服包一下唉,不让干草在半夜滑下去。
他的目光先是看到了门口的狱卒,狱卒框框地又敲击了两下:“快换,别误了时辰。”
张良这才把视线退回来,找到扔进来的包裹,愣神了一会儿。
他撩拨了一下乱糟糟的刘海,起身捡起包裹,把他打开:“是哪位贵人?是秦王吗?”
狱卒背过身去,没有再看向监室内。
张良从中拿出一件洗到发白的长袍,又翻出一把断了齿的梳子。
虽说他在牢里住了一段时间,但刻在骨子里的贵族习性,让他下意识地生出嫌弃。
不过,他低头闻了一下身上,长时间没有洗过澡,又在阴暗潮湿中的生活。
那股刺鼻的味道,让他险些以为,自己是具腐烂掉的尸体。
张良手脚麻利地拖下更嫌弃的脏衣服,一边换着发白的旧衣,一边嘀咕:“应该不是秦王,穿这身衣服见秦王,多少有些不合礼数。”
“就算是秦王不介意,办事的官员,也不敢这么做,谁都只有一颗脑袋,砍一次就没了。”
张良穿戴整齐后,拿起留在最后的梳子。
这时,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整个人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看着那断掉的一根木齿,也不觉得嫌弃了。
他把梳子凑近嘴边,来回翻面,把唾沫星子喷了上去。
然后,一只手扶着有些凌乱的头发,另一只手拿着梳子,自头发根梳到发梢。
约莫一刻钟后,张良重新恢复了几分贵族气质,他把梳子塞进腰带里:“走吧。”
到了门口,狱卒把他拦下。
不由分说,便将张良腰间的梳子夺走,揣进自己怀里。
随即,侧着身子伸出一只手,让道:“请吧。”
“让我见王上,我要见王上,我要告发成蟜利用职权之便,排斥异己,祸乱朝堂。”
路过一段狭长的通道,一个挤满人的监室内,十几人贴着木桩,两只手伸穿过空隙,伸到外面来。
张良捏住鼻子,跟在狱卒后面,这里的气味,要比他居住的监室,浓烈得多。
不过,想想也能明白。
双方都在廷尉府的大牢,居住条件却是不同的。
这些人都挤在一间监室,屎尿屁到处都是,就算是一天一打扫,也气味难闻。
而他居住的地方,虽说同样潮湿阴暗,满是耗子虫子,只有干草没有被褥。
好歹是一个人住单间。
想到这里,张良竟然觉得成蟜待自己还算可以。
同样下狱,熊启跟人挤在一起,他就住单间,算是廷尉府大牢的豪华监室。
张良停了下去,左右环顾,目光落在一旁站岗狱卒身上。
他径直走了过去,双手拱于身前:“借用一下火把。”
狱卒不为所动。
“给他!”
“多谢。”
张良听到身后的声音,是那位领自己出来的狱卒,他道了句谢,从狱卒手中接过火把。
而后,张良把火把探在前面,沿着监室的外墙,缓步走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忽然,移动的火把停了下去,昏暗的监室内,那一小片空间,骤然亮堂起来。
“啧啧啧,看样子,你没少挨揍啊。”
“怎么还有力气叫嚷?是廷尉府的刑具质量太差,还是这些狱卒不敢下重手打你,只是做做样子。”
张良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旁边的狱卒看了过来,眼神带着些不满与怒意。
或许是在牢里关的太久,要在熊启这里发泄一下。
或许是把关入大牢的原因,归结到构陷熊启身上
不管是什么,张良此刻并没有要招惹狱卒,惹祸上身的打算。
他举着火把,在熊启的脸前晃来晃去:“罪名都已经确定了,却一直关着不杀,成蟜这不是在坑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