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李大人和公子非回来了,他们正在府中等你回去。”
成蟜人刚到出宫,就看到韩老宦踩着小碎步,朝自己走过来。
“李斯回来,是去见他的老娘和妻小的,可不是在等我。”
“韩非,应该进宫见王兄啊,怎么跑到府上去了?”
成蟜三两步走到马车前,跳了上去,韩老宦紧跟着爬上去,拿起马鞭坐在前面驾车:“李大人的家眷已经接走,应该是还有别的要紧事要与公子说。”
“廷尉那边是不是还没有结案?”成蟜的声音从身后的车厢里传来。
“公子是说?”韩老宦回头看去。
“熊启和赵高,已经下狱这么久,还迟迟没有动手,楚系是想翻案?”成蟜道。
“老奴不懂这些,老奴只知道廷尉大人不在,蒙毅代为执掌廷尉,他是蒙家的人,一定是忠心于王上的,不是什么楚系。”
韩老宦回过头,挥着手中的鞭子抽下去,想要走斜的马匹,在他的调教下,再次走回道路中间。
“就那么一说,我还是很相信小平头哥的。”成蟜道。
“平头哥?”
“就是蒙毅,我相信他秉公执法,耿直正义。”
“啊?啊,公子说的是,有蒙毅坐守廷尉府,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秦国不利的恶人。”韩老宦微微一怔,附和称道。
看来,外界传言果然不可信。
他挥打出手中的鞭子,柔韧有力地抽在空中,发出尖锐刺耳的爆鸣,像是抽碎了城中的传言一般。
啪!
成蟜的府上,李斯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双手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上半身向前倾斜,两只如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韩非:“师兄,公子马上就回来了,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
韩非表现得有些心虚,不敢直视李斯的眼睛与他对视,视线悄然挪开,越过李斯看向门口。
郑平和李由,两位少年人正站得笔直,守在门口。
看了一会儿后,李斯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啪!
啪啪!
连着几声猛烈地拍打,门口的两位少年,都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
韩非也只是抬起手,虚掩住耳朵,身子朝着一旁歪去,眼睛却是一直看着门外。
“嗐!”
李斯长吁一声,两只手按在韩非的肩膀上,他用力往下压着。
终于,韩非收回目光,与李斯有了短暂的对视。
李斯道:“师兄啊,就算你与那个张良相交莫逆,你也不该为了他得罪公子,这不值得!”
李斯伸手指向窗外:“就拿门口两个少年人来说,郑平为何能够得到公子的信赖?”
韩非刚刚转过去的脑袋,再次转了回来,深深地看着李斯。
“因为郑国!”
“郑国在秦修建水渠,灌溉整个关中大地,将来秦军南征北战,巴蜀加上关中,就足够提供源源不断的粮草。”
“他对秦国做出了贡献,公子自然爱屋及乌,将信任传递到了郑平身上。”
李斯略显得有些落寞,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情绪变化,被他很好地遮掩过去,继续道:“李由虽说也同样住在公子府上,却没有机会能够参与熊启一事,是因为我。”
看着韩非疑惑不解的目光,李斯为他解释道:“李由是我的儿子,世人都知道我是公子的人,但是我还没有为秦国做出任何有用的贡献,之前帮公子做的事情,和公子带给我的升迁和前途比起来,完全不值一提。”
“要想让李由得到公子的信任重用,要么他老子立下大功,要么他自己能够获得公子的认可,急不得。”
韩非挪开目光,顺手去拿桌子上早就准备好的笔墨纸张。
见他终于有了回应,李斯一把夺下砚台和石墨,边磨边说:“师兄快写。”
韩非又看了眼门口,视线在两个少年的身上,再次做了停留,回头写下:“子房与他们一样,也都还是少年而已,即便是得罪过公子,也罪不至死,我想只要公子能够放了子房,我就答应公子,留在秦国,听候调遣。”
咚咚咚!
李斯越看越急,眼看着成蟜马上就回来了,韩非还在做着无法实现的梦。
他手里拿着的石墨也不再继续研磨了,而是被他握着,一下接一下地砸在砚台中心,砚池中的墨汁飞溅到韩非书写的纸张上,捏笔的手上,神情凝重的脸上。
李斯气极,把石墨仍在砚台里,他用沾满墨汁的手,抓住韩非的衣领,点名道姓:“韩非,你醒醒!”
“你在宜阳的时候,就见过我王,没有明确拒绝我王的安排,就是接受。”
“这个时候,你拿留下来,与公子谈条件,同时得罪我王与公子,这天下之大,将再无你的容身之地,还谈什么拯救张子房?”
“我没有办法,拿不出任何他想要的。”
在李斯狂风骤雨的呵斥下,韩非冷静写下。
“嗯我知道。”李斯愣了下。
最后一句话,把他的目光,紧紧地锁住,挪不开半分。
不知是刚刚进入官场,尚有些许人情味,还是感念师兄的不易,想到两人共同求学的幸福时光。
李斯抓起写有韩非的话的纸张,用力揉作一团,随手塞进袖子里,并顺手接过韩非手中的毛笔,叮嘱道:“待会儿,公子回来了,师兄不要与公子谈条件,那听起来像是要挟,容易得罪公子,更别说救出张良。”
“由儿,去打盆水来,把桌子擦干净。”李斯缓缓坐回自己的位置,喃喃道:“公子上过战场,也算是有功劳,不知道大王会给公子怎样的爵位。”
“还有王老将军的死,虽说我们是奉命行事,可他毕竟是在驰援河阳途中遭遇埋伏,阵亡的,我们应该向公子请罪。”
李斯慢慢朝着韩非的方向,挪近一些,低声道:“我暂时与邯郸的间者有来往,从他们那里得到消息,师兄为公子做的谋划起了作用,有这份功劳在,师兄只要不得罪公子,放出张良是早晚的事。”
“公子!”
李斯闻声抬头,门口的郑平背影弯下,朝着一旁行礼,他给韩非递了一个眼神,便起身离开座位迎了出去。
人刚到门口,就看到成蟜迈步走了进来。
李斯立在原地,撩起身下的衣摆,屈膝跪在地上,拦住成蟜的去路:“公子,臣有罪,还请公子降罪处罚!”
韩非想起李斯方才的呢喃,跟在他的身后,屈膝跪了下去。
“郑平,扶你老师起来。”
成蟜一只脚悬空在门槛上方,叮嘱了一句,这才完全踏进房间,就近拉了把椅子坐下:“你和六国使者一样,也偷了府上的财物?”
“这倒不曾有。”
李斯推开过来扶他的郑平。
府上丢财物的事,李斯也听下人说过了,有一些了解,只当成蟜是句玩笑话。
他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直直地拜了下去,整个上半身趴在地上,声音从埋低的脑袋里传来:“赵军围攻河阳,王老将军率军来援,臣却弃城而走,使得王老将军身陷困境,不幸罹难,臣罪恶深重,请求公子处罚。”
“你是廷尉,你犯了罪,你问我怎么处罚?”
“你是不是神金?”
成蟜不接李斯的对手戏,他今天不想演,转而问向韩非:“你呢?李斯请罪河阳弃城而去,你请罪什么?背叛秦国,向韩国出卖秦国利益?”
“公子误会了。”
韩非口语不便,李斯替他回答。
话后,李斯趴在地上,额头接触的地方,被渗出的汗水打湿,身子微微抖动。
尽管成蟜不是问他,但是那熟悉的感觉,无形的压迫,还有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进行的疯狂操作,让他如临大敌。
这些天,他时刻与韩非待在一起。
如果韩非真的有那些罪名,他也一定逃脱不了干系。
李斯着急道:“臣与师兄共守河阳,撤离之事,也是我们共同商议,故而王老将军的死,我们皆脱不了干系。”
“那就撤了你的廷尉,送到宫中接任赵高的中车府令一职。”
“至于韩非,关进廷尉府大牢,静候发落。”
成蟜冷哼两下,求罪得罪,助力每一个梦想。
李斯演戏,一定是另有图谋,绝不是表面说出来的这些。
他不知道李斯在演什么,但他稍微配合一下,再制造一点小意外。
比如,入宫做中车府令。
嘿嘿嘿,他就想看看李斯慌不慌。
咸阳不允许有比他还能演的人,就算李斯是自己人,那也不行。
“臣可以入宫,也可以受宫刑。”
“但是,在受刑之前,请公子满足臣一个心愿。”
李斯以头触地,不敢抬头去看成蟜。
一来害怕看到成蟜的脸后,自己心虚,不敢往下说。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和成蟜有段时间没见了,不晓得这些日子里,对方有没有想要搞自己的想法。
谨慎起见,在事情完成之前,不看不对视。才是最妥当的。
韩非略有些吃惊,吃惊之余,还有些感动,不自觉地便看向李斯,眼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说。”
成蟜还算配合。
只是一眼,便知晓他们两个人没有事先通气,或者是通了,但通的不多,八成是李斯又把韩非蒙在鼓里,准备坑人呢。
“有师兄在,臣不敢担任中车府令一职,还请公子同意让师兄接受宫刑,担任中车府令一职,臣愿意在宫中做个扫洒的下人。”
“呵呵,有点意思。”
李斯埋着头说话,成蟜垂眉下去,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
料想,这家伙心中怕是笑开了花,知道自己不会真的把他送进宫去,就想着吓唬吓唬张良。
成蟜问道:“韩非,你觉得呢?”
韩非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整个人还在懵比的状态,完全没有设想过李斯为他选择的这条道路。
他需要一些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几分钟就够了。
李斯抢道:“师兄愿意!在返回的路上,师兄听说赵高下狱,便一直担心我王身边没有趁手的人选,便自告奋勇,愿意自阉进入宫中。”
韩非错愕地看向李斯,目光纠结:为了救张良,师兄可能愿意入宫,但师兄还需要一些时间再想想。
“韩非口舌不便,我替他谢谢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如果没有的话,我这就安排人送你们入宫。”
既然打算配合,成蟜自然是越真越好,他扭头看向门外:“郑平,去找几个人,把他们两个绑了送进宫去。”
“公子,不知家父犯了什么罪名?”
李由端着水盆回来,刚好听到成蟜的话,旋即把水盆放在门外,快走几步来到成蟜面前,跪下求情:“请公子网开一面,小人愿意代父受罚。”
“你代替不了。”成蟜道。
“胡闹,退下。”
李斯手脚并用,爬到李由身边,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
这时,郑平也走了过去,小心拉起李由,问道:“公子,还去吗?”
“再说吧。”
郑平拉着李由退到门外。
“公子,入宫之前,臣还有一事。”李斯扭头看眼门外,继续道。
“你有多少事,就全都说出来吧,别演了,太不真诚,我怕忍不住掐死你。”成蟜道。
“听闻熊启和赵高全部下狱,臣愿与师兄一起,为公子彻底解决这两个人,再入宫不迟。”
“百官面前定下罪来,诛杀他们是早晚的事,应该用不着你帮忙。”
“臣愿做公子手中剑,诛杀他们,倘若将来有人借此攻讦公子,公子也不过是因为年纪尚浅,听信了臣的谗言。”
成蟜有些看不懂,他定定地看着李斯,许久之后,发出一声轻笑,摆摆手:“其他人都下去。”
韩非磨磨蹭蹭不愿起身,眼睛一直看着李斯,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想要说。
“师兄先去,斯自有应对。”李斯劝道。
“起来吧。”
看到韩非走出房间,成蟜整个人软塌塌地躺在椅子上,拍了拍旁边的椅子扶手:“有什么事,坐下说,演的我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