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营。
春申君黄歇,高筑营寨严防死守,每日早中晚各派一支斥候外出打探消息。
这些斥候能够活着回来,黄歇便得到最新的秦军动态,不能活着回来,他也不会派人去寻找接应。
他知道楚军不是秦军的对手,而赵国攻打韩国,楚国只是帮衬,没必要用楚军的性命,去为赵国攻城掠地,顺利则进,不顺则退。
此刻,被杨端和率领秦军挡住去路,迟迟不退,是因为黄歇在等赵军的消息。
倘若赵军胜过了秦军,楚军不介意锦上添花。
若是赵军败了,楚军拔营回国,绝不可能雪中送炭。
这一日,黄歇如往常那般,在自己的营帐当中,举办歌舞宴会。
楚军出战,有随军歌女和舞女的习俗,这些人美其名曰,是为了激励楚军作战。
实际上,都是军中将领的私人物品,轮不到下面的楚军欣赏。
如今秦楚对峙,没有发生战事,黄歇便带着军中将领大宴特宴,不像是打仗来的,更像是游玩享乐。
黄歇歪坐在主位上,头发花白的脑袋靠在一名美姬的胸脯上,美姬用筷子夹起楚地美食,喂给黄歇。
一旁,另有跪坐的美姬,举着樽中的楚国美酒,小心翼翼地倾斜着樽身,把酒水喂进黄歇的嘴里。
不仅是他,就连营中共宴的其他楚将,身边也各有一两名娇美少女伺候陪侍。
“春申君,这赵国和秦国在前面打得火热,那杨端和还能够率领十万秦军拦住我楚军,这秦国的兵力,已经强大到可以同时对抗赵楚两国?”
“听闻赵国也是两线作战,前不久大败燕国,待其援军南下入韩,胜负犹未可知!”
“非也非也!燕国贫瘠,士卒羸弱,年年征战年年战败,若不是有秦国帮忙牵制,赵国早就灭掉了这个弱小贫国。”
“可那仍是一国,赵国能够两线作战,大败燕国,说明赵军有实力与秦国一战,我楚军不能这个时候撤走。”
“赵国胁魏联楚,攻打韩国,而韩国呢?背后只有一个秦国,此消彼长之下,秦国就是以一敌二,且不落下风。”
酒过三巡,醉醺醺的楚将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他们中间,大致形成了两种观点。
留下来静观其变,看好赵国。
或者。
即刻撤退,不看好赵国,楚军要尽早抽身出去,保全实力,以应对秦国事后可能的报复。
春申君伸手按住身边的美姬,扶着她们光洁的肩膀站起来,脚步略显浮晃的走到营帐中间,挥手赶走在场的所有美姬,道:“魏王心胸狭隘,却颇有野心,看似是被赵国胁迫,实际上是想看着秦赵两国打到两败俱伤,甚至是看到楚国也参与其中,等到三国在大战中消耗彼此的军力国力,魏军就会抓住机会,迅速出战,夺取被打烂的韩国。”
“弱小魏王,也敢做这等白日梦?”
“是人都有野心,你有,他有,我也有”
黄歇晃悠悠地转了一圈,手指在一个个部将身上指过,最后指向自己,仿佛大醉一场,恍如隔世,脸色变得凝重,冷道:“魏国想要做渔翁,可惜他没有哪个实力,等到他们与秦国厮杀到筋疲力尽,坐收渔翁之利的只能是我楚军。”
“春申君的意思是,夺回商於之地?夺回我楚国失去的郢鄢二都?”
黄歇回头看去,醉醺醺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冰冷。
哪壶不开提哪壶!
声称夺回楚国失地的楚将,看到黄歇的眼神,瞬间清醒大半,什么美酒,什么美人,什么美梦,现在他只想找个机会,好好解释一下。
只是嘴巴太快,并没有扫兴拆台的意思。
黄歇冷眼扫过,说道:“去年五国攻秦,楚国都未能夺回失地,而今更不可莽撞行事,领兵打仗与做人做事一样,要知足常乐。
秦赵此战,若是赵胜,楚军便吞下韩国南部,就算是赵王事后不满,经历一场大战后的赵国,也只会用韩地来拉拢楚国,共抗秦国;若是秦胜,楚军便转攻魏国,夺取城池,与秦国联盟,支持其反击赵国,反正楚赵之间隔着魏韩,随口答应下来,又没有任何损失。”
“春申君深谋远虑,末将钦佩之至!”
“春申君老成谋国,末将愿效死命!”
由于方才口不择言,在黄歇心中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这一次,黄歇话音刚落,吹捧夸嘘的话,便脱口而出。
紧跟着,便是其他同僚同质化的吹捧。
黄歇很享受这种,站在别人头顶的感觉。
不是直接出言羞辱贬低别人,抬高自己,而是通过展示出自己的水平、学识、谋略,从而赢得他人的仰慕和钦佩。
前者让他觉得有失身份,后者既能满足他的内心需求,又能体现高高在上的身份。
他要名望,但是又让别人主动送来,这样才显得他高人身份。
给人一种,他淡泊不在乎,而外人强加之的错觉。
黄歇摆摆手,回去坐好,道:“大家都是为了楚国,我不过是每日躲在帐中闲来无事,整日琢磨着,能够为大王还有楚国谋得一些好处罢了。”
“而想要获得这些好处,把他们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就还需要你们率领全军将士,奋力杀敌,为国建功!”
“愿追随春申君,为大王尽忠,为楚国尽忠!”
黄歇轻抚着花白的胡须,心满意得地笑着,连连称好道:“各位有此决心,我等上下与共,定能让楚国成为此战的最大赢家!”
“哈哈哈哈”
营帐内,欢笑声起,所有人都已经在畅想着未来的庆功宴,幻想着娇美妩媚的舞姬,沉浸在不久之后的加官进爵中。
然而,一道不和谐的长音,打破这欢喜的场景。
“急报!韩国急报!”
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闯进营帐内,刚一进来,就整个人摔在地上。
坐在末尾的将领,主动起身,把斥候从地上拉起来,问道:“春申君在此,有何大事,无需慌张!”
斥候努力撑开血痂遮盖的眼角,拼命想要瞪大眼睛,可仍旧不能如愿,他气息微弱道:“赵国大败,秦军断了其回国之路,而今正对峙在大河南岸”
“喂,醒醒!”
将领晃了两下,斥候彻底昏了过去,没有回应,他伸出手指,探向鼻尖,道:“大人, 还有鼻息。”
黄歇挥挥手,将领起身出了营帐,叫来几个士兵帮忙,把晕倒的斥候抬了出去。
此时此刻,营帐内变得沉寂可怕。
所有人刚刚幻想完渔翁得利,赵国大败的消息就传来了。
按理说,他们应该高兴才对,但是赵国败了,楚国就要面对秦军。
若是秦国实力损失不大,楚国就要吃大亏。
没有等来两败俱伤,等来了赵国大败,换谁也高兴不起来。
“春申君,要不要加派斥候,再去探查一番?”
一位将领上前试探着问道。
黄歇默默坐着,不声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他人见到主帅如此作态,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算是秦军强大,赵军大败,可楚军总要有些动作吧?
是战,是退,还是再看看?
所有人面面相觑,谁也猜不透黄歇的想法,又没有人敢上前问话。
过了许久,黄歇猛提一口气,发狠道:“大军撤退,转攻魏国。”
“景行,你去一趟秦军大营,见到杨端和以后,就告诉他,我楚军来此是听闻赵韩大战,担心赵军过境,特意来此防范。”
“如今,赵军被秦军击败,韩国无虞,楚国也安全了,楚军便没有驻留此地的必要了,三日之内就会返回楚国,希望秦楚盟好不要因为前些时日的误会而受到影响。”
景行,出身屈景昭三家,年纪虽小,经验尚浅,却身份尊贵,足以代表黄歇与秦军对话,也能够展露楚国退兵的诚意。
他自人群后面站出来,锐利的双眸,携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朝气,朗声应下:“末将定不辱使命!”
景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转身出了营帐。
有人凑到黄歇身边,小声嘀咕道:“春申君,那景行年纪尚轻,前往秦营,万一说漏了嘴…”
黄歇眸光冰冷,盯的那人一身冷汗,若不顾忌其背后势力,他现在就想杀人,呵斥道:“平日里饮酒作乐,纵情声色,而今大难临头了,还想着在本君面前搬弄是非,莫非你见不得我楚国兴盛,看不得同僚立功?”
“末将不敢!”
那人低头后退,暗骂黄歇虚伪无耻。
饮酒作乐,纵情声色,可都是他这个主帅带的头,现在出事了,就甩锅过来。
黄歇自知那人心中不会服气,懒得与他辩驳,直接夺了他的权柄:“现在,本君要率领全军将士转战魏国,你即刻返回寿春,将消息告知大王,七日之内必须送到,否则,军法处置!”
“末将,领命!”
即便不服,也不得不暂时低头。
此刻的黄歇,在楚国就相当于是无冕之王,有时候他的话,比楚王的话还管用,偏偏楚王还无比信任,不受半点挑拨。
一个人离开,营中其他人心中各有所思。
有人暗骂其心胸狭隘,不顾大局,有人替他打抱不平,怨恨黄歇,还有人幸灾乐祸,觉得处罚太轻。
黄歇作为人精,简单一眼就看出来在场大部分人的心思,心中哀叹不已。
享乐之时,所有人其乐融融。
一遇到问题,就变得各有心思,这样的楚国,想要对抗秦国,谈何容易。
念及此处,他无奈苦笑,及时行乐,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至少麻痹了自身,这一生用不着太苦太累。
黄歇无暇关心众人的心思,更没有那个打算去得罪所有人,只要自身利益不受损,不影响他获取声望,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令道:“大军今晚出发,悄悄撤离,营中巡逻戒备,与往日相同,不要有任何变化,以免引起秦军怀疑。”
……
“黄歇那混蛋,真是能躲!”
秦军大营,杨端和气得在营中走来走去,这么多天了一直没有发现楚军的漏洞。
打不了仗,只是守着对峙,简直是折磨。
昨日,杨端和收到王翦的消息,让他尽快驱逐楚军,率领麾下的士卒赶去支援。
说什么,成蟜孤身入险地,形势很不乐观。
“将军,我军若是撤走,楚军一旦咬上来,怕是要受损严重。”
杨端和本就心中焦急,听到属下的话,气得只想动手打人,要不是军法严格,他非得揍这个没话找话的家伙。
他没有什么耐性道:“随便找个人都知道,还用你说?”
杨端和脾气暴躁,喜欢进攻,这几天的对峙,让他耐心渐失。
昨天又收到王翦的信,若只是呼叫支援,他还不至于慌成现在这样。
成蟜陷入险境,才是他着急的主因。
虽说还没有接触过,但是他就是觉得对脾气。
对脾气这种事,就是很不讲道理。
“告诉楚军,我们要撤,把他们引出大营。”
杨端和听着属下的建议,否道:“黄歇有那个胆子的话,我们早就决出胜负了。”
所有人一筹莫展之际,门外传来通报。
“将军,楚军派了使者前来。”
“进来。”
景行在门外的卫兵检查过全身之后,被放进营中,他屹立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自信,走到杨端和面前,不卑不亢道:“在下景行,奉春申君之命前来,特意告知将军,楚军来此,只为保护楚民,抵御误入楚境的赵军或韩军,并无与秦国为敌的想法。”
“而今得知赵军大败,楚国边境安定无危,春申君已下令大军三日之内撤回楚国,希望此前发生的冲突误会,不要影响到秦楚两国之间的盟好。”
“本将已知,回去告诉春申君,只要楚军不进入秦土,不与秦国作对,我会把楚国的请求,转呈我王。”杨端和面无表情,神色镇定道。
景行身为少年人,什么都想争一争,他觉得杨端和话中有问题,便纠正道:“不是楚国的请求,而是秦楚两国共同的盟好。”
景行说完,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告辞!”
杨端和目光落在摇晃飘动的门帘上,对于景行的纠正,不以为意。
本来就是胡说八道,咬文嚼字毫无意义。
他只信奉拳头和手中的剑!
“传令下去,盯紧楚营,一旦有所动静,留下三万返回武关驻守,大军即刻赶往成皋,支援王翦。”
……
邯郸,赵国王宫。
自战事以来,一直就没有安静过的王宫,因为李牧派人送回来的一封信,变得更加吵闹沸腾。
赵王偃脸色铁青,心中有嫉妒,有怨恨,有不甘,更有无力,和奋力压制着的疯狂怒火。
书信中写的都是议和,他却觉得是秦王对他的嘲讽,是在看他的笑话。
郭开身为赵国丞相,又是赵王的玩伴,在赵王不愿意开口的时候,朝廷的主导权自然而然就交到他的手里了。
郭开偷偷观察一下赵王偃的状态,后者还坐得住,没有起身离开,说明心里的怒火还没有到临界点。
“安静,安静,你们都是我赵国的肱股之臣,来到了这王宫之内,是来替大王排忧解难的,而不是吵吵闹闹,说说笑笑,来会友见客的。”
他捂紧赵王扔给他的那封信,不急着拿出来,制止众臣的议论声,接连三叹气,三次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说啊!”
“要说什么,你赶紧的!”
终于,在众人的催促下,郭开满心悲伤道:“想必各位也有所耳闻,韩国找来秦国助阵,我赵国惜败于秦,那些攻韩的将士们,此刻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等着我们去解救他们,去把他们从韩国带回来。”
“要怎么救?”
“派兵驰援,征调国内青壮男子,赵国上下愿意共抗秦国…”
“派人议和,赵国只是攻打韩国,并无意与秦国交恶…”
听到议和,郭开连忙回头去看,发现赵王偃还在,松了口气,快走几步,走到议和官员面前,抬手一顿敲打,责备道:“议和就是低头,我赵国什么时候向秦国低过头?就算是议和也应该是秦国来议和。”
他丢下一个白眼,走到武将之列,对着声称继续征兵的将领,冷嘲热讽道:“将军愿意抵抗秦国,不如就亲自带兵去前线好了!”
“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都不愿意,你还说赵国上下全都愿意,我赵国的百姓,那都是大王的子民,每死伤一个,伤心难过的大王,你不思替大王分忧,还想着征调更多的士卒,去前线扩大战势,可曾想过若是伤亡增多,大王心中如何呀?”
郭开先是抨击议和派,丢了赵国的脸面,又是怒怼主战派,不知道替大王分忧。
当朝廷之上,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之时,郭开拿出李牧送来的那封信,说道:“这封信是秦王亲笔书信,信中言明,秦赵大战,赵军疲劳不备,秦军也只是略占上风,伤亡极其惨重,为了让双方的将士们,都减少一些伤亡,秦王有意与我赵国议和,乞求我王赐予一些珠宝粮草,用来安抚阵亡的秦军家属,秦王表示,只要安抚了那些阵亡秦军的家属,就会撤军,放出陷入包围的赵国士卒。”
“赵政刚刚亲政,还没有完全掌控国内,他是想借此机会,提升在国内的声望。”
郭开立马回头,小跑着来到赵王偃身边,捧哏道:“大王慧眼,臣怎么就没想到,这秦王果然是包藏祸心,这和不能议。”
“不,要议。”
赵王偃心中火气消了一些,郭开的一番话,让他心中舒畅不少,赵军不如秦军的阴霾,一扫而空,他继续说道:“不过是帮助赵政在国内提升些许声望,能够换回我赵国数万将士的性命,这么做是值得的。”
郭开适时捧哏:“我王仁慈,爱民如子,若是让士卒们知道,大王为了他们什么都愿意做,他们一定会在以后的战事中更加卖命,更加忠诚。”
“赵国的百姓,都是寡人的子民,寡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赵王偃谦虚道。
“数万将士,就是数万个家庭,这上上下下,我赵国数十万人都要承受大王的恩德,这是赵人的福分,也是赵国的福分。”
“郭开,你说的过了!”
“大王的崇高无上,臣之言语,道不出其十之一二。”
“嗯。”
赵王偃轻声回应,放手交出权力,道:“赐予秦国的粮草钱帛,就交由你全权负责,务必在十日之内征集完成,送往秦国,换回我赵国的数万将士。”
“大王,请放心,臣一定完成大王的嘱托,把数万将士安安稳稳地接回家中,让大王的子民,感受到大王的恩德。”
郭开一路攀升,靠的就是夸人好听,他早就练成了一身功力,赵王说什么他都能找到角度用力夸,且夸到对方心里去。
他抬头看一眼神色恢复平常的赵王,说道:“大王,是否要回一份诏书,送到秦国,让他们大王的态度,莫要亏待了我赵军的将士们。”
写信是平等交流,下诏书是以上对下。
郭开的话,不会对秦国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也不会给赵国带来任何实质性好处。
但是,能够满足赵王处处要压秦国一头的执念。
把回信说成诏书,赵王偃心情又好上一截,直接甩手给郭开,道:“你回头写好,送入宫来,寡人看过之后,盖上王印,送达秦军。”
“臣领命!”
郭开在礼数上,从不出错,他躬身弯腰,双手几乎碰到地面。
送走赵王后,他回头看向在场的百官,展露出另外一幅面孔,趾高气扬道:“各位肱股大臣,如今我赵国将士身处险境,大王宁愿削减赵国财力,也要救回那些将士们,各位难道不应该有所表示吗?”
“郭开,你在大王面前巧言令色,谄媚百态,句句误国误民之言!”
“那请你救回那些被围的将士们,我把这相位让给你坐。”
郭开看着缩着脖子退回去的官员,轻视心起,说道:“你们一个个嘴上说的好听,真让你们出钱出粮出力的时候,全都装聋作哑。”
“本相出粟万石,金千镒,各位骂我谄媚误国,我想看看你们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