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笙楼的主人,是秦国公子成蟜?”
司马尚坐在案几后面,不自觉地挺直脊背,身体微微前倾,眯着眼睛。
在他对面,站着个身穿秦人服饰的男子,衣服蒙上了一层土黄色的灰尘,远远地站着,与司马尚保持着距离。
男子恭敬拱手:“知笙楼、羽升阁、连胜坊,分别经营舞女、美食、博戏,以价格昂贵,引起咸阳权贵和富商攀比追捧,其背后的主人,皆是公子成蟜。
其人在秦国仗着秦王恩宠,时常闹出事端,在咸阳的名声不是很好,而最近一段时间,除了近两个月前,他将秦昌平君挂起来羞辱之外,便再没有听说其惹出了什么麻烦。
传闻秦王下诏为其寻六国宗室女,选其中最优者聘为夫人,而那位公子自知名声不佳,为了获得六国宗室女的青睐,这才销声匿迹,收敛了不少。”
他的语气中,还带着浓浓的八卦,津津有味地回味着咸阳城的流言。
人在秦国,作为间者,心里藏着很多话都不能说,尤其是在敌国,有几个同伴,却是在大街上见面,都要装作不认识,只能发生大事的时候,在私底下联系,身边的人都不值得信任。
就算是传递情报,那也只是写在竹简上,以精简准确为主。
要不是司马尚声称事态紧急,他大概依旧是一根竹简回复,没有正当的理由离开秦国。
此刻,见到司马尚,他有种说出一切的冲动,当然只限于在秦国的见闻,只是因为见到了赵国的同胞,自心底生出的亲近感。
男子并没有说太多,而是及时停下,他想说的,司马尚不一定感兴趣,只要把成蟜的动向说出来,就足够了。
若是司马尚能够从他提供的信息中,得到有用的信息,那么这一趟来的就是值得的。
司马尚把手边的佩剑推远一些,在面前展开一卷空白的竹简,提着爱在上面写写画画:“你是哪里人?”
“代郡。”
“想家吗?”
“为了赵国,小的愿意付出一切。”男子提了口气。
司马尚轻笑一声,有欣慰,有满意,问道:“可曾对战匈奴?”
“曾经追随李牧将军出塞一次,此后便被派往秦国。”
“好样的!”
司马尚低着头,快速书写着,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毛笔,从案几后面走了出来,拍着男子的肩膀,目露赞许之色,拿出方才写好的竹简,用力扯断串竹简的麻绳,从里面随意抽出两根:“送往雁门,交到李牧将军手中,切记,不可假手他人,不可暴露身份。”
“大人,你是?”
男子疑惑的目光扫过竹简。
“雁门副将,司马尚。”
“小的拜见将军,人在简在,人亡简毁,小的绝不会误了将军的大事。”男子接过竹简,单膝跪下,情绪激动不已。
李牧,是赵国北地军民心中的神。
他到北地之前,赵国军民受尽匈奴折磨,他到了北地以后,赵国大破匈奴,一战歼灭十数万,从此收服东胡,林胡等部落,平定赵国北境边患。
男子曾经跟随李牧出塞作战,成为其人生中最骄傲的经历。
而今有机会亲自见到心中的军神,更加激动骄傲,想也没想,便答应了司马尚。
等到男子离开,司马尚又叫来两人,每人随机分配了数目不等的竹简,让他们分别送往雁门。
做完这一切,房间内只剩下他一个人,司马尚走到案几前,背对着门口,拿起桌上的佩剑,出鞘三寸,露出亮眼的寒芒。
他轻轻地弹在剑身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剑柄在剑身的带动下,剧烈摆动,发出嗡嗡嗡的激鸣。
“知笙楼,成蟜,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情,既然咸阳没有了你的消息,那就是在新郑了。”
“想不到,秦国使团里面还藏了这么一位贵人,虽不是秦王,却是秦王最在乎的人,这个份量足够了。”
司马尚手腕一抖,摆动的剑身,迅速缩回剑鞘之中,房间里回荡着一道清亮的嗡鸣声。
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定,大步走出房间。
“秦使,按照你的意思,寡人已经派兵,把那些楚人押送出韩国了。”
韩安面色红润,打着呵欠,从后宫走出来,他还以为李斯是来催促释放楚人的事情,便心不在焉地说道。
韩安走到专属位置坐下,一抬头对上李斯不善的眼神,连忙收起了浑身的随意散漫。
这里是韩国,他才是韩王,没来由的害怕,让韩安的心头闪过一抹不喜。
只是一瞬间,他的神情便恢复如常。
李斯微微侧目,看向站立在四周陪侍的寺人和宫女,韩安当即明白,李斯这是有事要和他单独说,当即下令让人离开。
等到最后一个寺人做出宫殿,关上宫门,韩安才面色凝重地问道:“秦使,楚人的事情,是有什么问题吗?寡人可都是按照商量的计划行事,这些你可以派人去查。”
刚才的话,他已经知道李斯前来不是为了楚人的事情,之所以再次提起,是为了告诉李斯。
堂堂韩王,都听他一个秦使的吩咐做事了,投靠秦国的诚意可谓是满满的,就不要再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他不确定李斯会不会尊重他的表达,但他还是要事先言明,告诉李斯,韩国追随的是秦国,不是李斯,适可而止吧!
在韩安的注视下,李斯豁然起身。
他面无表情,盯着韩安的眼睛步履匆匆地走来。
韩安咕咚咽下口水,紧张往后仰着身子,目光由疑惑变得惊恐。
差点喊出口:“疯子,你们都是疯子,刚杀了父王不够,还要杀我!”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怪李斯了。
“外臣李斯拜见韩王,请求韩王下令加强今夜巡防,禁止任何人出入城门。”
看着弯腰拱手的李斯,韩安险些以为这是错觉,这个家伙什么时候这么讲礼貌了。
他可是记得,李斯自从进了韩国,除了公子非,韩国上下,就没有人得过他的好脸色。
如今,李斯竟然懂得行礼,韩安着实不敢想。
他不动声色地坐直身子,小心翼翼地挪动位置,重新调整好姿态,平复了一下起伏的心情,道:“秦使大可不必担心,寡人知晓使团明天就要离开了,在这最后关头,必定会下令加强城中巡防,确保使团安全。”
李斯直起身子,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摇摇头:“使团今晚出发,韩王只需要封禁城门,除了使团之后,不要让任何人出入,待回到咸阳,斯定在我王面前,为韩王请功!”
给寡人请功韩安眉头皱起,秦王是王,他也是王。
哪有王在王面前领功的?
不过,韩安心头的不满只存在了一瞬,便霍然释怀了。
韩国要给秦国做小弟,他自然也是要给秦王做小弟。
根据他的计划,等到秦国灭掉其他国家以后,韩国便入朝为臣,虽然提前了一些,也不是不能接受。
韩安说着面子话,问道:“使团不是决定明日离开吗?寡人还想安排朝中百官相送,怎得如此着急,可是在韩国遇到了什么难言之事,秦使只管说出,寡人愿意与秦使好好协商。”
李斯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连忙眨眼遮掩过来。
直接下令就好了,哪来这么多废话?
一边腹诽,一边保持着虚假的恭敬:“请韩王下令,协助使团今夜离开,斯与公子,必定感激不尽!”
虽说威逼也能让韩王办成事,可是涉及到成蟜的安全,李斯决定和韩王玩一下心眼儿。
平时不说拿鼻孔看人,至少也是没有给予韩王足够的恭敬,没有拿出该有的礼仪。
突然的恭敬,韩王必定生出疑虑,等到他知道此事也牵扯到成蟜的时候,定然会意识到,能够让李斯改变态度,保持谦卑的事情,必然是一件不容半点儿马虎的事情。
“秦使是说,这是公子的意思?”韩安问道。
李斯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保持此前的恭敬,回道:“公子想要安全回到秦国,别无他求,只希望韩王能够鼎力相助。”
“等等,听你的意思是,有人要害公子?”
“公子的身份意外暴露,为了以防万一,使团决定连夜返回,早日回到秦国,我王放心之余,韩王也能够睡个安稳觉!”李斯娓娓道来。
“秦使此话是真的?!!”
韩安再也无法安坐。
知道成蟜身份的人不多,整个韩国除了他,据韩安所知,没有别人了,这么一来,他的嫌疑最大。
忽而,松了口气,既然李斯没有问罪,那就说明,他们不怀疑自己,只要配合好使团的行动,让成蟜安全回到咸阳,他和韩国就不会受到来自秦国的压力。
李斯突然换了态度,像是变了个人,就说明这件事已经十分危险,足以威胁到成蟜了。
韩安觉得,这是个危机,也是机遇,只要韩国在成蟜回秦一事上尽心尽力,那么在秦王那里,韩国能够得到的就更多了。
念及此处,韩安还不等李斯回应,便主动表露好意:“公子身份尊贵,容不得半点闪失,秦使若是相信寡人的话,寡人这就下令,调派一支韩军,护送使团回秦。”
“多谢韩王好意,危机尚未展露,若是大张旗鼓,反而容易提前引动危机。”
李斯不是不相信韩王,而是不相信韩军,他曾经见识过韩军的毫无底线,若是别人拿出足够的利益诱惑,护送的韩军就不是安全的保障,而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态度坚决地强调:“只需要韩王封闭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为使团争取到晚上的时间即可。”
“那好,寡人这就下令。”韩安眼中闪过失落,错失了和秦国拉近距离的机会,只能等下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