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街,杜府。
登门来访的廖志严,在杜府下人的带领下,来到了前院会堂,见到了坐于上位,悠哉喝茶的杜敏英。
杜敏英头戴冠髻,身穿绣纹水纹的橙红直裰,脚踏一双黑色云靴,单手盈握着一只白素茶杯,见着廖志严步履匆匆地入了堂后,正浅露笑脸望向他。
倘若不是知道眼前这位老人的真实身份,光凭他的穿着与外貌,旁人还是很难相信这样一位气质内敛,无比低调的老人,会是当今武曜一朝的百官之首,内阁首辅!
“杜公……”
弯身朝杜敏英施了一礼后,廖志严微皱眉头道:“去往黑水赈灾的沈侍郎已经归京了,皇上念其赈灾有功,正下旨让内阁商议着如何赏赐沈侍郎呢,杜公……对这事怎么看?”
杜敏英喝了口茶,略作沉吟道:“沈侍郎此次赈灾有功,皇上想对他进行赏赐犒劳,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依老夫之见,可赏沈侍郎黄金百两,水锦十匹……”
廖志严在心中仔细琢磨着杜敏英那后半句话,眼中隐隐闪过惊叹之色。
沈嘉枰此次去往黑水赈灾有功是不错,但知道内情的人也或多或少猜到,郑开明蹊跷的死估计也跟沈嘉枰脱不开关系,故而,沈嘉枰这回立下的功劳大概率是虚大于实的,要是大加封赏怕有些不合适。
杜敏英提出的加赏方案,只赏赐了外物,并未加赏沈嘉枰的实职权力,这方案是在合适不过了。
“杜公这一加赏方案真是恰如其分,再为合适不过了。”
赞叹一声后,廖志严忽又压低了声调,试探性地问道:“杜公就不觉着这次黑水灾情生得古怪吗?”
杜敏英眼眸一垂,坦然自若道:“济刚(廖志严字)此言,是察觉出黑水此次的灾情有猫腻之处了吗?”
廖志严颔首点头:“稍知内情者,都知道郑开明背后站着的是谁……沈侍郎此去黑水赈灾,不仅有效缓解了灾情,还彻查了整件灾情事发始末,揪出了郑开明挪用民生专款兴建茶园之事,这桩桩件件看似是他沈侍郎能力卓著,一心为公的结果。然,下官却认为郑开明死得过于蹊跷了……”
听到这番话,杜敏英脸上竟露出欣赏之意,浅笑回应道:“济刚目光独到,确如你所言,黑水此次的灾情没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从杜敏英口中得到印证后,廖志严眼中闪过惊色,急声道:“既然杜公也觉着事有猫腻,那我等……难道不该上奏陛下彻查此事吗?”
“怎么彻查?”杜敏英仰头反问:“皇上亲封的钦差大臣,已将此事查了底调,郑开明这位致使水灾复发的所谓真凶,也已在明面上畏罪自杀了……”
“杜公此言何意?”廖志严面露公愤色,“难道明面上有了交代,朝廷诸臣就都睁只眼闭只眼,息事宁人了?”
“莫急。”杜敏英抬手安抚他道:“你以为陛下未觉其中猫腻怪诞处吗?”
深吸口气后,杜敏英缓缓说道:“黑水的事比你想的还要深不可测。老夫且告诉你,现黑水都司指挥使蒋正刚,是李明义亲手提拔的……”
廖志严为人,虽有些性急,但却并非迂腐蠢笨之人,经杜敏英透露这一隐秘之事,他稍稍回忆黑水灾情爆发后上报中枢的公文,猛地醒过神来,眼中闪过惊怒之色:“这里边的事,还跟他李中堂有关?!”
骇然起身后,他怒不可遏道:“灾情爆发后,黑水所报公文中提到过,蒋正刚第一时间率兵去往水患之地防汛,然水势渐涨,愈演愈烈,最终未能成效,至此成灾。杜公提此事,是想说……这水灾之所以爆发的如此快,也有蒋正刚的防汛不当的缘由在吗?!”
杜敏英眼眸微沉,闷声道:“若是防汛不当倒还好了,怕只怕是……”
他后边的话没说完。
可廖志严已然听出了深意,他怒而拍案道:“他们……他们怎么敢?!”
“这事,我……我一定要参他们!”
“不可!”
杜敏英忙出声制止道:“方才老夫说的事,也大多属臆测,并未有所谓实证依据,你若贸然上奏参劾,这在旁人眼里,你廖志严不就成了捕风捉影之人了吗?”
廖志严面色发郁,微张着嘴唇似要说些什么,可蠕动了许久,愣是未能发出声音来。
见他一副语塞发闷的苦相,杜敏英叹道:“就好比我方才说,水患初显时,蒋正刚率兵防汛之事,他到底是因为能力不足,致使防汛不当,水患成灾;还是说有力为之,却有意放任水患成灾?在没有确凿的指向性证据前,这两者间该如何界定?”
“况且,经过咱们这位沈侍郎大钦差走上了一遭,该对蒋正刚不利的证据也应当被消除干净了……”
“杜公此话何解?”
“郑开明之死,你我都明白该是有人故意灭口为之。除了这位沈侍郎外,还能是谁呢?之所以要灭郑开明之口,是怕后者受捕归京后供出不得当的隐秘之事。然,蒋正刚在郑开明治下非但未收打压,反倒小动作不断,这说明,蒋正刚其人及背后势力,势必掌握了郑开明忌惮之事物……”
“郑开明所忌,亦是他背后势力所忌。而沈侍郎这位钦差代表哪边?还用得着我说明白吗?”
杜敏英将话说得这般直接,廖志严算是彻底明悟了。
说直接点就是,蒋正刚在黑水为官多年,未受打压,仍有余力在此次灾情中做手脚,这就说明他或者他背后的势力们掌握了郑开明不得不忌惮的东西,而郑开明所忌惮之事物,亦是灭其口的背后势力所忌。
哪怕单只为这一层缘由,郑开明背后的刘党也只得吃下这个暗亏,卖蒋正刚及其背后的李明义一个顺水人情,连带着帮蒋正刚消除对他不利的证据……
心念至此,廖志严恶寒遍身,悲愤交加道:“何其无耻,何其下作!他们这群人可曾在乎过黑水受灾百姓的死活?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竟成他们这帮衣冠禽兽互为博弈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