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荣是北秀容的契胡酋长,他的先祖因随魏王平定晋阳与中山有功,世为秀容酋长,自北方六镇兵民起义,天下大乱,尔朱荣起兵扫平了乞扶莫于、万于乞真、刘阿如、叱列步若、斛律洛阳、费也头等多起变乱,随着他的镇压变乱的功绩越来越大,他的势力也急剧扩张,官爵随之水涨船高,现已封为博陵郡公、征东将军、右卫将军、车骑将军、都督并肆汾唐恒云六州诸军事、大都督、金紫光禄大夫。
尔朱荣兵威日盛,朝廷都无法控制于他。杜洛周攻陷了中山,皇帝声称要北上亲自征讨,命尔朱荣为左军,结果还未出兵,葛荣杀死了杜洛周,吞并了他的部属,皇帝才没有亲自出征。
葛荣拥有七州之地,聚众百万要攻邺城,军情一日紧似一日,就连崔景这样的普通侍卫,都知道前方吃紧。
侯子明每每说起这些民变领袖,常诬以为贼,崔景却不这样认为,他自己出身低贱,常年在社会底层,备尝艰辛,知道官逼民反的道理,他现在虽端着皇帝的饭碗,但不像侯子明等人,自觉站在朝廷一边说话。
他对这些兵变、民变的人物充满了同情之心,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谁愿意干吊脑袋的事?由是他对尔朱荣这些靠镇压起家的枭雄们,也没有多少好感。
“当然了,现在这禁中没有不知尔朱大名的,他怎么了?”崔景问道。
“尔朱荣上书要起兵东援相州,郑徐进言不可”,侯子明说道,郑徐指郑俨与徐纥,是太后驾下最受宠的两人,人们以郑徐称之,“念生枭戮,宝寅就擒,丑奴、明达并送诚款,三辅告谧,关陇载宁。哎呀,这个徐侍郎真是有才啊,草拟的敕令字字珠玑啊,总之就是不须出兵。”
“葛荣兵势强盛,尔朱荣出兵援邺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啊。”
“兄弟,你就不知道了,尔朱荣如果灭了葛荣,尔朱荣就成了天字第一号功勋,徐纥哪能容他?”
崔景默然,到现在徐纥还在想着争权夺利,他对小皇帝生出同情之心。
自太后反政之后,事务均决于后宫,皇帝只是用宝盖印而已,徐纥等人向来没把皇帝放在眼里,徐纥还联合城阳王元徽诋毁侍中元顺,要出元顺为护军将军、太常卿。
当时他还在太后身旁卫御,见元顺当着太后的面说徐纥就是大魏的宰嚭,魏国不亡,此终不死,又骂徐纥是刀笔小才,此堪供几案之用,岂应污辱门下,败我彝伦。
崔景没读过书,不知宰嚭是什么人,后来请教读书的士人,才知道宰嚭是春秋战国时吴王夫差的宰相,吴王依赖宰嚭,终至于亡国。
他也知道太后为什么会听徐纥的话贬元顺,因为元顺屡屡违逆太后,太后喜欢装扮,常常盛妆出游,元顺就面谏说按礼制,妇人的丈夫去世,应该自称为未亡人,头上去掉珠玉,不穿丝织衣物,说陛下你以母后统御天下,年近四十,过分地打扮,拿什么给后代看?说得胡太后窘迫异常,责备元顺说我从千里之外把你征召回来,就是想让你当众羞辱我吗?
元顺说陛下盛服炫容,不怕被天下人所耻笑,为什么以臣下一句话而为羞辱呢?因为这些话,让崔景对元顺肃然起敬,大魏还是有忠臣的,没想到还是被徐纥算计,元顺自此托病在家,不再任事。
崔景生了一个女儿,他看着婴儿稚嫩的脸庞,常常生出辞职归家的念头,他不想在这污秽之地呆了,他现在是自由之身,他有手艺,他能养活自己,他数次想向姐姐崔月儿说起,但崔月儿每次见他,都要问他有没有探得皇帝什么消息,他有些怕他姐姐,一直开不了口。
这天侯子明把他叫他一旁,问他可知道蔡散侍去哪儿了,他摇头,侯子明匆匆而去,他望着侯子明的背影,突生恐惧,不行,一定要阻止皇上。
他知道蔡散骑常侍去哪里了,不仅他知道,宫里很多人都知道,蔡散侍去见尔朱荣了,皇帝下诏让尔朱荣率兵进洛阳,想用尔朱荣的执力来逼迫太后,除去郑徐,这不是个好主意,这么糟主意是谁为皇帝出的,崔景不知道,这本是秘密的事,皇帝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身边全是太后的耳目,不过崔景并不想汇报给姐姐崔月儿,可是他不敢保证其他人不向太后说。
这个侯子明不知从哪儿听到了点消息,就四处打听,他会打听到的,如果太后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怎么处置皇帝,虽然皇帝是太后亲生的,但郑俨与徐纥现在可不是一般的受宠。
皇帝在华林园游玩,在一座假山前,崔景突然跪在皇帝面前。
崔景:“小人有要事启禀。”
皇帝看看他,又四下看看,让左右的内臣离开。
“你有什么事?”
“请圣上召回蔡散侍。”
皇帝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大胆,朝中大事你一个侍卫怎敢插嘴?”
“小人知道小人地位卑微,但陛下召外臣进京,小人认为不是好主意。”
“你胡说什么?”
“郑俨与徐纥确实是奸臣当道,但陛下能保证尔朱荣就是忠臣吗?”
皇上沉吟不语。
“郑徐只是文士,一队禁兵就能解决他们,当年元乂作乱,只一道旨意就解决了,尔朱荣可是手握重兵,听说已经不太受朝廷节制,他来京城,如要作乱,谁人能制服于他?”
“崔景,没想到你还通谋略?”
“小人不通谋略,只是在这宫中见惯了……”崔景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在宫中这几年,屡见宫廷政变,宫中之人全都阳奉阴违,为了权势,争个你死我活,尔朱荣靠镇压叛乱起家,心狠手辣,比洛阳这些权贵要凶狠多了,皇帝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人能扶持王室呢?
“况且,况且……”
“况且什么?”
“陛下身边全是太后耳目。”崔景一狠心,把实情说了出来,不仅把太后在皇帝身边安插耳线的事,还有太后秽乱宫廷的事,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他知道他说这些,很可能自己的脑袋就先掉了,但他没读过书,还没有学会曲意,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他觉得事情不应该是现在这样,他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说完心里觉得畅快多了,积压在心中多年的愤懑都发泄了出来。
“小人知道不能再活了,请陛下赐死。”崔景最后说道。
皇帝脸上阴晴不定,说道:“谁说要赐死你,你对朕忠心,朕要奖赏于你。”
“只求陛下召回蔡散侍。”
“刘思逸。”皇帝朝远处的内臣喊道。
刘思逸跑过来。
“你速速出宫。”
“陛下让老奴去哪里?”
“你去追回蔡散侍。”
“恐怕来不及了。”刘思逸说道,“尔朱将军恐怕已经出兵了。”
皇帝思考半天,对刘思逸说:“我再给你一道诏书,你去晋阳,让尔朱荣不要来了。”
刘思逸看一眼崔景,似乎在埋怨崔景多事,崔景想是不是这个刘思逸为陛下出的馊主意,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说出来,皇帝明年就二十岁了,在民间二十岁都到了加冠的年龄,更别说皇帝早就加冠了,胡太后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秉政,如果皇帝联络朝中重臣与宗室贵族,一定会逼胡太后还政的,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相信皇帝不会不知道的,不劳他这个侍卫提醒。
接下来几天,崔景一直心神不宁,如果姐姐知道了他对皇上说的那番话,会怎么想,会不会连累姐姐?
他当时一时冲动,把知道的内情都向皇帝说了,事后越想越后怕,他见侯子明神神秘秘地老往后宫跑,他一定探到了什么,太后该如何处置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果太后知道了皇帝又中止了诏命,会怎么想?这些都不是他一个小卒子所能掌握的。
这天晚上,他在值勤,他们这些宿卫,有流动守岗的,几十人排成一队,在各个殿中巡逻,也有在固定岗位值守的,这天他和侯子明两人在显阳殿前守岗,皇帝还没有安歇,皇帝一定也在思考尔朱荣勤王的后果。
侯子明肯定是知道了他向皇帝面陈的事了,对他冷冷的,完全不像平时那副模样,崔景也无所谓,他准备等这件事有眉目了,就辞职回家。
他不打算在宫廷里干了,这个宫廷,他以前没进来时,还觉得很神圣,很神秘,但现在,他只充满了厌恶之情,他打算离开,他也不管姐姐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了?
侯子明百无聊赖,借口去解手,半天也不回来,崔景靠着长矛打盹,听得传来叫陛下的声音,他睁眼观瞧,两个内臣由后面转过来,进显阳殿,其中一个宦官手里端着酒觞,一个他常见,是侍奉皇帝的,另一个却不常见,两人进去。
过了半天,只有那个不常见的宦官出来,手里托着那个酒觞,崔景猛地想起,这个人是太后宫里的,姓冯,这个姓冯的人为什么半夜来见皇上?他有何企图,他正想着,忽听到显阳殿内有人呼喊:“陛下,陛下,来人啊。”
崔景奔过去,他不敢进殿,在殿门外,见皇帝倒在地上,那个宦官正在呼喊,一会儿,跑过来几个内臣,皇帝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死了。
“驾崩了。陛下驾崩了。”
也不知是谁喊了这么几句,崔景听得有人喊陛下驾崩了,他的脑子嗡得一声,刚才皇帝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清醒一些,事有蹊跷,一定和那个冯宦官有关系,他想去追冯宦官,但心惊之下,怎么也迈不动腿,等他回过神来,腿脚能动了,宫里已经大乱,宫女宦官脚步乱飞,羽林军封锁了宫殿,朝廷的重臣们闻讯也赶了过来,跪倒在皇帝尸首之前,哭声一片。
胡太后也赶了过来,崔景见她干嚎了两声,就被宫女扶了出去,他没看见她的姐姐崔月儿,他也看见了郑俨和徐纥,两人脸上木然,毫无悲戚之色,一会儿,御医宣布,皇帝死于暴疾。
暴疾?有什么暴疾,他想到冯宦官手里的酒觞,明明是冯宦官喂皇帝吃了毒酒,难道不是死于鸩酒?崔景心想,看来他们全都串通好了,可怜小皇帝,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不行,他想起那个冯宦官,姓冯的一定知道内情,到底受谁人指使?
他抄起一把宝剑,去寻冯宦官,前殿大乱,北宫里却一片宁静,他本来不能随便进入北宫,但大乱之下,没人值守,他小心地穿行于宫中,他知道冯宦官住的地方,他来到院外,向院里扫了一眼,院里很安静,也没有灯光,他进来,屋内没人,于是他等在庭院一棵大树之后,除非姓冯的趁乱跑出了宫城,否则他会回来的,等了许久,有一个阉童提着灯笼过来,冯宦官跟在阉童身后,居然走得四平八稳,一点也不慌乱,真是咄咄怪事。
崔景腾得从树后冒了出来,阉童没想到树后冲出了人,吓得啊一声,灯笼掉于地上,崔景一脚把阉童踹翻于地,用剑抵住冯宦官。
“我亲眼得见,是你弑的君。”崔景说。
“那又如何?”冯宦官居然还是不惊慌,用指尖把崔景的剑尖挪开一些。
“弑君者死。”
“哼哼,崔景,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崔景一愣,没想到这个宦官居然认识他:“我什么身份?”
“你跟我一样,都受太后指派。”宦官的嗓子本来就尖,黑暗之中,更显得尖锐。
“别跟我说这些,走,跟我去见朝臣。”崔景又把剑尖抵住了冯宦官的喉咙。
宦官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走。”崔景喝令,宦官挪动脚步,两人走出庭院。
忽然有人在崔景身后拍了他一下,一个嗓音低声道:“你住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