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魏来建康的那个使臣出了朱雀门,过秦淮河,却并不南行,他四下看看,向东而行,七转八拐,来到一条小巷子,这是条死巷子,他来到最里处,靠右手边有一个小门,他上前敲门,三长两短,过了一会儿,门吱呀开了,他快速闪进门内,门又关上。
这是一个闲置的院落,杂草也没人收拾,地方倒挺大,也不知是哪个显贵废弃的宅子,使臣迈上没有门的厅堂,穿过厅堂向里走,来到一个卧室,卧室有两个人坐于床榻之上正在等着,见他进来,互相点头致意,使臣从怀中掏出梁国的回书递给其中一人,那人抽出信函观看,看罢交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扫了一眼,屋里这两人面面相觑,两人一个是王伟,一个是徐思南。
那日侯景兵败涡阳,与亲信茫茫然向南逃窜,逃到了梁国境内,前方又出现一彪人马,前有伏兵,后有追兵,王伟主动请缨要去退慕容绍宗的追兵,索超世向侯景进谗言诬赖王伟投敌,侯景狐疑之际,前方人马已经赶到,却不是慕容绍宗的伏军,打的是梁军的旗帜,为首之人身披明光甲,头戴兜鍪,是徐思玉。
王伟一见大喜,徐思玉说他本来跟着元贞的大军,听说侯景与慕容绍宗激战,带一队骑兵赶来参战,没想到在这里遇上。
徐思玉于马上一躬身,问侯景:“大王战事如何?梁军大军已经过江,指日可到。”
侯景本来手里举着马鞭,听到徐思玉的话,把手放下来,他没有回答徐思玉,对王伟说了一句:“去吧。”
王伟一指侯景的队伍,朝徐思玉苦笑一声,打马转身而去,跟着侯景的败军个个盔歪甲斜,尘土满面,面带惊慌,徐思玉指挥手下,把吃食与饮水的皮囊拿来,侯景一行人略进些吃食。
王伟纵马向北,奔了有半个时辰,拦住了魏兵的前锋,有人告诉了慕容绍宗,慕容绍宗来到队伍前面,王伟一拱手:“慕容将军。”
“你是何人?”
“在下王伟。”
“你就是王伟?”慕容绍宗放低手中的长矛,“你可是来投降的?”
“请将军借一步说话。”王伟下了马,牵着缰绳说。
慕容绍宗打量王伟一会,翻身下马,亲兵拉着马缰绳,慕容绍宗手持长矛与王伟来到距离大军稍远的地方。
“听说你是侯景的文胆,你如果是来归降的,我可以把你送到邺城,听说大将军很赏识你的才学,必定会重用你,如果你是为侯景来做说客的,请免开尊口。”
慕容绍宗提前把王伟的口给封上了,王伟哈哈大笑:“侯景有慕容将军在,焉能不败,只是王伟一介文人,读史书,但知走兽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听闻将军在魏赋闲多年,侯景若被擒,将军又得何用?”
慕容绍宗沉吟不语,王伟知道慕容绍宗因为与尔朱氏联姻的关系,被高欢猜忌,多年不曾受到重用,现在由于侯景叛乱,才被迫起用,他提醒慕容绍宗,把事做绝了,有时并不最优的选择,留着寇患,反而是进阶容身的最大保障。
他说此语也冒着风险,慕容绍宗不是彭乐那种莽撞之夫,受宇文泰一句同样的话就放宇文泰走,慕容绍宗有勇有谋,未必会听他的,但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想赌一把,至多不过赌输了,一死而已,反正也是死,他已经无所谓了。
慕容绍宗向王伟摆摆手,让他离去,虽然没说一个字,但王伟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知道他的话已经打动了慕容绍宗,他朝慕容绍宗一拱手,上马而走,奔跑多时,回身望望,见魏军并没有追赶,他长吁一口气,看来慕容绍宗已领军回去了。
王伟追上侯景一行,侯景听说慕容绍宗退军了,高兴坏了,索超世见王伟又立了功,又气又急,王伟鄙夷地扫他一眼,一行人缓缓而行。前方有一座小城,兵士前来报告,那是马头城,离寿阳已经不远了,陆续又有败逃的军士赶上侯景他们,王伟略数了数,全部人数加起来有七八百人的样子,他在军士中发现了崔保,这个小伙子居然也逃得了性命,看来得满足他当侯景亲兵的愿望了
他又发现了一个人,一个他以为永远也不会再见到的人,徐思南,大军交战之时,暴显于阵前投降了慕容绍宗,徐思南是暴显的亲信,他以为徐思南一定也随暴显北归了,没想到他对侯景忠贞不二,他以前对徐思南的怀疑一扫而空。
马头城主刘神茂带着十来个人立于道边,这个刘神茂四十来岁,长着两撇小胡子,神色有些猥琐。
徐思南正好在队伍正前方,上前问明情况,回来向侯景禀报:“这个人叫刘神茂,是马头城主,他是来迎接大王的。”
“你可是迎我入城的?”侯景纵马上前问道。
“非也。”刘神茂答。
侯景手按马刀的刀头,王伟以为这个人也像那个骂侯景为跛奴的城主一样,要拦阻侯景呢,谁知却是想错了。
“卑职是想请大王入寿阳城的。”刘神茂解释说马头城小,容不下几百人,寿阳城池高大,可以容身。
“寿阳由谁人把守?”王伟问。
“鄱阳王萧范新任南豫州刺史。”刘神茂答。
王伟心里一沉,鄱阳王是梁国宗室,能收留他们这些残兵败卒吗?
“不过,鄱阳王一直未到任,现在守寿阳城的是监州事韦黯。”刘神茂又说。
“韦黯,姓韦的,不会是?”王伟低声自语。
“韦黯是韦睿之子。”刘神茂又说。
果然是名将之后,王伟心道。
“韦黯能容我吗?”侯景问。
“韦黯虽把守城池,但他只是监州事,不是刺史,我领人前去告知他,他一定会出城迎接大王的,到时大王趁机把他拿下,这座寿阳城就是大王的了。”
王伟没想到这个刘神茂居然出主意让把韦黯拿下,韦黯是名将之子,又是监州事,如果被人告上建康,皇帝老儿能同意吗?看来这个刘神茂也不是个好东西,他一定和韦黯有仇,借机报私仇。
侯景眯着眼问:“你与韦黯有何仇怨?”
刘神茂尴尬一笑:“卑下与韦监州并无仇怨,而是韦监州不能容纳卑职。”
侯景哈哈大笑:“你的计策不错,只是如此,朝廷怪罪下来怎么办?”
“大王南归,朝廷高兴来不及呢,一定不会怪罪大王的。”刘神茂拍着胸脯说。
侯景哼一声:“既如此,你领人为先导,速到寿阳城下。”
刘神茂领命而去,王伟上前,悄声对侯景说:“大王,这个人是个小人,大王不可中其奸计。”
“我侯景岂能受他摆布?”侯景冷笑道。
他们一行人到寿阳城北边的石桥门时时已经时近半夜了,军士举着火把前行,刘神茂苦着脸来见侯景,说韦睿拒不开门。
王伟瞧着远处高大的黑乎乎的城墙,想这座城是江淮之间最有名的城池,几百年间,南北双方屡屡易手,要是强攻,恐非几万人不能奏效,他看看身旁的几百名疲劳之卒,摇了摇头,此城进不去,看来要另投他处了。
侯景也很沮丧,拨转马头,徐思玉纵马上前,对侯景说:“大王,卑职请令。”
侯景:“你有何妙计?”
徐思玉:“卑职乃寿阳本地人,我去试试。”
侯景点头,又对王伟说:“你也同去。”
王伟与徐思玉二人打马上前,王伟把涡阳之战的经过告诉了徐思玉,徐思玉叹口气:“此乃天意。”
他们说着已来到了石桥门下,忽然一箭飞来,从他们头顶上飞过,二人吓了一跳,忙拉住马缰绳,城上有士兵喊让他们止步。徐思玉下马,对着上面喊:“河南王侯景来投此镇,速开城门。”
城头一员偏将手举火把,见城下只有他们两个,问:“你们和之前来叫城的人是不是一伙人?”
徐思玉突然喊出这人的名字:“夏侯将军。”
城上的偏将一愣,徐思玉又喊:“我乃徐家的四郎”。
城上一阵嚣乱,过了一会儿,吊桥放下来,城门开了一个小口,火光从里面透出来,徐思玉与王伟牵着马过吊桥,吊桥又升上去,徐思玉告诉王伟寿阳本地有两个大姓,夏侯氏与裴氏,城上这个副将是夏侯家的,与他自小认识。
王伟:“夏侯氏与裴氏是两大姓,你的徐氏呢?”
徐思玉一笑:“徐氏列于二氏之后吧。”
他们二人由夏侯副将带着来见韦黯,韦黯已经安歇,被人叫醒,略事修容出来大堂,王伟见韦黯生得相貌堂堂,心想人说韦睿生得羸弱,躺在担架上指挥战事,他这个儿子面相倒好,面相虽好,但他们二人来时,刘神茂告诉他们韦黯这个人怯懦寡智,也不知是刘神茂因与韦黯有仇才这么说呢,还是其人确实如此?
夏侯副将把徐思玉的来历告诉了韦黯,韦黯说:“我监本州事,奉命守城而已,你们既然也宣称是梁军,可我为什么没有接到朝廷的敕令,我是不会开城的,你既然是本地人,你们两个可以留下,其他无关人等,一律禁止入城。”
“河南王为朝廷所看重,韦监州你也应该知道的,现今打了败仗来投,虽然未奉敕令,但事急从权,希望韦监州深思。”徐思玉说。
“朝廷没有令我出征,河南王自败,关我什么事。”
“国家托付将军以守疆之责,今若不开城,魏兵一旦前来,河南王被魏兵所杀的话,寿阳也未见得守得住,到时我看将军有何面目去见圣上。”王伟突然说。
韦黯盯视着王伟,思忖不答,夏侯副将在旁小声劝说,韦黯终于点了点头。
王伟与徐思玉二人出城来迎侯景,侯景听说韦黯同意开城,对徐思玉说:“活我者,卿也。”
徐思玉:“事不宜迟,为恐有变,大王速随我进城。”
刘神茂忙凑到侯景身旁,小声嘀咕几句,王伟知道他又在兜售他的计策,就想着除掉韦黯,侯景没什么表示,拍马前行,几百士卒跟在后面,来到城门口,吊桥已经放了下来,城门半开,他们进了城,侯景一摆手,手下的侯子鉴与宋子仙等悍将带人制住了守城的军士,夏侯副将见状不妙,拔刀要上前,徐思玉已经抽刀架在他脖子上:“别动。”
夏侯副将红了眼:“徐小四,你是个骗子。”
徐思玉:“你们不动,就不会有事。”
夏侯副将恨恨地看着他,啐了他一口,徐思玉把唾沫抹掉。没一刻功夫,四城的守城卫士都被下了兵刃,侯子鉴等人分守四门。
韦黯在大堂没有防备,也被侯景的兵士擒住,押到了侯景面前,韦黯大骂:“侯景贼子,你恩将仇报,我乃大梁功臣之后,就算天子,也不能无故害我。”
侯景轻蔑一笑,对王伟等人说:“都说韦睿如虎,生出的儿子却如此不济。”
众人都笑了,韦黯涨红了脸,拼命挣扎,侯景手一挥,兵士把韦黯推下去,韦黯扭头,对侯景喊:“跛奴,你来世就不怕遭报应吗?”
侯景脸色一沉,兵士止住脚步。侯景喝道:“你叫我什么?”
“跛奴,有人说你为这两个字就破城杀人,你以为你所做的,上天就看不到吗?就算你今生逍遥,来世必受报应,入地狱、畜牲、饿鬼道,永世不得翻身。”
韦黯气急败坏,把什么难听的词都说了出来。
侯景阴沉着脸,王伟听这个人说的话跟玄布对他说的差不多,看来南国之人久受佛法熏陶,骂人的话都用佛语。
佛家说有情众生生活的世界有六道,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牧道、饿鬼道、地狱道,这是欲界的六道,还有色界与无色界,众生在六道中轮回,永世不得解脱,只有成就阿罗汉、菩萨与佛的无漏果报,才能从轮回中解脱,王伟并不相信这些说法,但大江南北,上至王公,下至黎庶,佛家这套说法可说深入人心。
侯景突然抚掌大笑,对兵士挥一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