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僧辩进殿就哭倒于地,萧衍看完萧渊明亲笔写的书信,递给萧纲,萧纲见上面有“……勃海王弘厚长者,若更通好,当听渊明还”的字样,扫了一眼他父亲,见皇上也流下了眼泪。
他问夏侯僧辩,贞阳侯在北国的情况,夏侯僧辩说贞阳侯被擒后,一直受到礼遇,不论是魏国的皇帝,还是大将军高澄,都对贞阳侯很好,又说他来之前高澄专程找贞阳侯,说先献武王与梁主和好,十有余年,如果不是侯景的煽动,不会有如今的状况,如果梁主不忘旧好,他也不会违背先献武王的意愿,他一定会把南人尽皆遣还,包括侯景的家属也可以一同遣还。
夏侯僧辩退下去之后,皇帝与群臣商议如何应对,右卫将军朱异与御史中丞张绾都赞同议和,只有司农卿傅歧出言反对。
傅歧说:“高澄刚打了胜仗,收复了悬瓠、项城等地,只有颍川被西魏所占,他这个时候求和还不是想稳住我们,以便他与王思政争夺颍川,而且他命令贞阳侯遣使前来,一定会使侯景生怀疑,侯景如果有了心思,必定图谋祸乱,我国与东魏通好,正中了高澄的离间之计。”
傅歧的一番话,引起许多大臣的赞同,萧纲承认傅歧所说的都有道理,与之前徐陵对他所说的话也差不多,但他看皇上的神态,又看到朱异在朝堂的表现,知道议和之事已定,皇上从来把边事专委朱异,动静皆关之,朱异为人谄佞,他能说出皇上不便出口的话,他的话往往就代表了皇上的意思,他虽是皇上的亲生儿子,也不能如朱异一样体谅他父亲的心思。
他虽一向鄙夷朱异的为人,但这次他也不得不站在朱异的立场上了。傅歧是个忠臣,就跟萧介一样,他们都有满腔的忠君报国之情,但议和之事关系重大,他这次虽然为和朱异立场相同而感到赧颜,但他还是支持了朱异的意见。
皇帝给萧渊明写了封回书,让夏侯僧辩带回去,萧纲见皇上在回书写:知高大将军礼汝不薄,省启,甚以慰怀,当别遣行人,重敦邻睦。他知道和平又要降临了。
没想到几天后,侯景从寿阳上来一封奏书,奏书中说,臣与高氏,衅隙已深,仰凭威灵,期雪仇耻,今陛下复与高氏连和,使臣何地自处,乞申后战,宣畅皇威。
皇帝看罢,微蹙额眉,对侯景派来的使者说:“你回去跟侯景说,朕与他大义已定,决不会成而相纳,败而相弃,高氏有使求和,朕更思偃武,进退之宜,国有常制,让他不要有所顾虑。”
使者:“乞请陛下修书一封。”
皇帝修书让使者带回去,过了几天,使者又来了,还带回侯景又一封奏书,奏书上说,臣今蓄粮聚众,秣马潜戈,指日计期,克清赵魏,不容军出无名,故愿以陛下为主耳。今陛下弃臣遐外,南北复通,将恐微臣之身,不免高氏之手。
萧纲觉得侯景这个家伙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以前在东魏呼风唤雨,分据河南一十三州,威风得不得了,可你现在只是败军之将,大梁收留了你,让你任南豫州牧,已经对得起你了,就像萧介上书所说,你现在只是境上一匹夫而已,若是遇上别人,早把你锁进监牢,主上宽慈,不追究你导致北伐失败的大罪就罢了,你还一再上书反对议和,当然议和肯定对你不利了,但你也得看清楚形势,你只是个客卿,有什么资格参与国家大事?
萧纲后来才知道这两封奏书并不是侯景最初的奏书,之前原来还有一封奏书,可是那封奏书没能拿到殿堂,都怪朱异这厮,耽误国家大事,如果早知有那封奏书,国家也早作准备,可惜等他知道时已经太晚了,国事弥乱,已经一发而不可收。
大梁与东魏既许通好,接下来就要选派正式使臣出使魏国,三年前,大同十一年,东魏遣使来聘,朝廷派庾信与徐君房出使东魏,庾信不辱使命,文章辞令,盛为邺下所称。
“大国修聘礼,亲邻自此敦。张旜事原隰,负扆报成言。西过犯风露,北指度轘辕。交欢值公子,展礼觌王孙。何以誉嘉树,徒欣赋采蘩。四牢盈折俎,三献满罍樽。人臣无境外,何由欣此言。风俗既殊阻,山河不复论。无因旅南馆,空欲祭西门。眷然惟此别,夙期幸共存。”
这是庾信所写的《将命至邺》诗,诗文不卑不亢,道出了大国使者的风范,现在又要出使东魏,萧纲首先想到了庾信,但想起徐陵之前所言,于是向皇帝推荐了徐陵,朝廷下令散骑常侍徐陵、建康令谢挺、太子中舍人江总出使魏国。
萧纲吩咐人去叫徐陵与江总、谢挺三位使臣,他想为他们宴别,宫里内臣来了:“北国又派使者前来。”
萧纲一愣,难道通好之事又有变故?他忙赶到殿内,才知北国使臣又带来一个消息,东魏要以贞阳侯交换侯景。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萧纲心中闪过一丝疑窦,高澄不是说两国通好之日,就是释放贞阳侯萧渊明之时吗?不是还是连侯景的家属一并遣还吗?怎么又要交换人质了?
“侯景以穷归义,弃之不祥,况且他是百战之将,岂肯束手就擒。”廷议时,傅歧说道。
“侯景一个败军之将,一个使者就能把它擒来,有什么费事的?”朱异冷笑道。
谢举也赞同朱异的意见,朝堂之上议论不下,皇帝让朱异与傅歧准备回书,就下殿而去。
萧纲看出来皇上的内心也在交战,他知道父亲把宗亲的亲情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也很明了,前朝的宋与齐,之所以灭亡得快,无非是宗室相杀,大梁能五十年无事,正是因为没有内乱,就连他六叔萧宏,他的二哥萧综这样贪权背国之臣他父亲都容忍了下来,在他父亲眼里,萧渊明的命肯定比侯景的命要金贵多了,但之前皇上对侯景有过保证,绝不做成而纳之,败而弃之之事。
贞阳侯与侯景,只能保一个,要保谁呢?傅歧与朱异都兼中书通事舍人,回书之事是他们的本份,如果只让傅歧一人起草回书到好了,现在让朱异和傅歧二人共同撰写回书,表面上综合了两方意见,但两方意见迥异,以谁为主呢?
萧纲回到东宫,江总来了:“殿下,魏国使臣可曾回去?”
“朝廷还没有复书,使臣应该在馆驿候命。”
江总的面色有些迟疑:“殿下可曾见过这个使臣?”
萧纲摇摇头:“不是以前来过的使臣,未曾谋面。”
“可觉得使臣有什么不对?”
“总持,你为什么这样说?”
江总沉默了半天,才说:“殿下实在相瞒,我得到一个消息,说让咱们注意这个使臣。”
“注意什么?”
江总摇摇头。
“谁给你的消息?”
江总又摇摇头:“我未见其人,只得到他一封书信。”
“以前说两国交好即放人,现在以一人换一人,要说古怪就古怪在这里,但这是魏国朝廷的古怪,不是使臣有什么古怪。”
“殿下,在我大梁使臣未出发前,魏国又发来使臣,按理魏国不应如此急迫,殿下,我随殿下去馆驿去见见这个使臣可好?”
萧纲盯了江总半天,点点头。
他们来找魏国的使臣,刚进馆驿的大门,正好遇见魏国的使臣备好了行李,牵着马向外走,萧纲忙拦住他。
“贵使臣可曾得到朝廷回书?”萧纲问道。
“已得到回书,准备回国复命。”使臣由萧纲的穿着上认出萧纲的身份,向萧纲行礼说道。
萧纲想问回书的内容,但又忍住了,他是一国皇太子,回书内容还是去问傅歧与朱异吧。
“贵使臣这次出使建康,可曾达成使命?”江总忽然问道,萧纲觉得他问得唐突了,哪有这么问的,他见使臣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但一闪而过,使臣什么也没,朝萧纲和江总鞠躬而去。
萧纲望着使者的背影,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个使臣一闪而过的表情给他留下的印象如此之深,以至于他晚上做梦都梦见了这个人,这个人难道懂巫术吗,萧纲只见过他两面,为什么会进入他的梦里?
后来他从傅歧嘴里知道了回书的内容,只有八个字,是按照朱异的意见写的,傅歧说起来兀自还愤愤不平,傅歧对朱异说你掌握大权,荣耀宠信达到顶点,可是我所听到的,你的行为却卑鄙污秽,声名恶劣,一旦圣上觉悟了,你想要免祸,难道能够吗?朱异说外边对我的诽谤,我早就知道,只要问心无愧,我岂在乎别人的闲话。傅歧为人耿直,也知道萧纲对朱异存有戒心,所以把当时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萧纲,傅歧还说道:“我看朱异快要死了。
“为什么呢?”萧纲问。
“他谗佞升到高官,仗恃口才拒绝规劝,对即将到来的灾祸毫不畏惧,知道自己的错误却不肯改正,上天就要夺去他的性命。”
萧纲听着也很解气,不禁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想朱异的回书,想那八个字已经决定了侯景的生死,魏国的使臣按说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那张脸上仿佛藏着无穷的尴尬、芥蒂、甚至有丝丝怨气?到底是为什么呢?
大梁的使臣也要出发了,萧纲为徐陵等人饯别,却只来了徐陵与谢挺二人,他让内臣去找江总,内臣回来禀报江总病了,还未出行,就先病了一位,萧纲心中蒙上一层阴影,徐陵却道无妨,两人出使也足够了,徐摛叮嘱徐陵半天,萧纲却觉得徐摛拿徐陵当小孩子看,心中暗笑,唉,徐摛师也老了。
萧纲禀明皇上,徐陵与谢挺二人为使出发走了,何敬容有一天不经意的说起江总并未生疾,只是不想去北国而已,江总曾经任何敬府的主簿,他所说应该不假。
萧纲有些气闷,江总持你若不肯去,直接明说就是了,托疾不去,算怎么回事,之前你夸的海口还小吗?说什么要让魏廷的人见识南朝人物的风采,看来这个人不能重用,心机太深。他又想到江总托疾不去难道与魏国的使臣有关?江总到底从什么人那里得到的消息,到底是什么消息?他去北朝到底害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