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萧纲一向看轻侯景,当初皇帝要纳侯景归降,他心里就有不同意见,认为大梁不应多事,应谨守边界,他不是那种积极进取的皇太子,南北分割已经几百年了,安守现状就很好。后来朝廷为了侯景要北伐,他逞于历次北伐均没有理想效果,并不赞同北伐,但皇帝与朱异力主北伐,他不敢出言反对。
不出所料,北伐大败而归,贞阳侯被俘,他想这样也好,国家不要再生事了,只要守住这半壁江山,就是萧氏之福,就是百姓之福。侯景被慕容绍宗打败的消息传来,何敬容说如果侯景死了,反而是朝廷之福,他问何以如此说?
何敬容说侯景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如果不死,终将危害到大梁。虽然他也气恼侯景让大梁损兵折将,但根源并不在侯景,而在朝廷的奸臣朱异身上,如果侯景领十万大军到大梁,当然会有隐患,但他兵败,即使侥幸逃得性命,凭他一个人能掀起多大风浪?
国家就算养着他,也不过一个客卿身份而已,就像从前的贺拔胜、杨忠等人一样,国家养客,还能对外招揽人心,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于玄圃召集人讲老庄之学。他承萧衍的风气,喜欢注经讲经,不仅是佛学的经,于道家的道德经与庄子,还有儒家的经书都下过功夫,他心里有个抱负,他这个太子要当得名正言实,不仅要为众兄弟立下表率,也要超过前朝历朝历代那些不学无术的太子。
于子悦奉侯景之命来到建康,向皇帝诉说兵败之事,并自求贬削,萧纲这才知道侯景侥幸逃脱了性命,还占据了寿阳城。
为了侯景擅自占领寿阳一事,朝廷大臣又有了争议,光禄大夫萧介上了一份表,萧介,字茂镜,也是出自兰陵萧氏,不过与萧纲的族系较远,萧介已经七十多岁了,本来任都官尚书,他早就要求致仕,但朝廷优留他,让他改任光禄大夫。
萧介说:“臣抱患私门,窃闻侯景以涡阳败绩,只马归命,陛下不悔前祸,复敕容纳。臣闻凶人之性不移,天下之恶一也。昔吕布杀丁原以事董卓,终诛董而为贼;刘牢反王恭以归晋,还背晋以构妖。
何者?狼子野心,终无驯狎之性;养虎之喻,必见饥噬之祸。侯景兽心之种,鸣镝之类。以凶狡之才,荷高欢翼长之遇,位忝台司,任居方伯;然而高欢坟土未干,即还反噬。
逆力不逮,乃复逃死关西;宇文不容,故复投身于我。陛下前者所以不逆细流,正欲以属国降胡以讨匈奴,冀获一战之效耳。
今既亡师失地,直是境上之匹夫。
陛下爱匹夫而弃与国之好,臣窃不取也。
若国家犹待其更鸣之晨,岁暮之效,臣窃惟侯景必非岁暮之臣。弃乡国如脱屣,背君亲如遗芥,岂知远慕圣德,为江淮之纯臣!
事迹显然,无可致惑。一隅尚其如此,触类何可具陈?臣朽老疾侵,不应辄干朝政。但楚囊将死,有城郢之忠;卫鱼临亡,亦有尸谏之节。臣忝为宗室遗老,敢忘刘向之心?伏愿天慈,少思危苦之语。”
萧介的意思是皇帝不因侯景先前的祸乱而追悔,反而又下令接纳他,像侯景这些天性凶恶的人天性是不会改的,就像三国时候的吕布,从丁原时,杀丁原,从董卓时杀董卓,刘牢背叛王恭归降晋朝又反叛晋朝,他们都是狼子野心,终究有养虎贻患的后果。
想当初侯景凭高欢的庇护身居高位,结果高欢死了,坟头的土还没有干,他就背叛了高氏,宇文泰已经看出他的恶意,决定不接纳他,结果他就跑来投靠我们,我们本来只是想用他的军事才能而已,但他现在既损失了军队,又失去领地,他现在不过就是国境上的一个匹夫而已,萧介说皇上为了这个匹夫而放弃与北朝的交好,这是不对的。
萧介又说,我知道陛下还想着让侯景再次振作起来为重为朝廷作贡献,但侯景这种人一定不是能为国献力的人,看他他抛弃故国就如同脱鞋一样,背叛国君就像扔掉草芥一样,他哪里是那处仰慕圣德,甘心作江淮之间的忠臣的人呢?
萧介最后说我已经老迈,本不应该干预朝政,但楚国子囊临死,有不忘修筑郢城的忠心,卫国的史鱼临死,也有以尸谏的气节,我身为宗室遗老,稍稍进些逆耳直言,希望陛下开恩赦免我的罪过。
萧衍看了萧介的上表,沉默了半天,问萧纲:“太子以为如何?”
萧介这个老头生性高傲,不屑与俗人交往,他既然在表中如此说,自然不是随口乱说,一定有他的道理,但萧纲认为要么不招纳侯景之降,既然招纳了侯景,他兵败来投,也没什么过失,他占据了寿阳,虽然没有朝廷的诏命,但寿阳是北边的门户,有侯景在那儿虎视东魏,对大梁也有好处,总不成把侯景弄到建康城吧?
当年朝廷纳降西魏来的贺拔胜与杨忠,待之以礼,也没见这帮朝廷大臣有什么反对之声,怎么现在对侯景就起这么大劲呢?
他后来还知道何敬容去了摄山,找来了僧诠的弟子,来向皇帝劝谏,他也听说了皇帝一番大慈大悲之语,他心里暗暗赞同他父亲的话,我们既然以佛治国,就要实行佛家的道理,父亲并没有说错。
那日他在朝堂之上对他父皇说:“陛下既已容纳侯景,似不应再有改变,但萧介上表建议我国与北国交好,臣认为也是对的。”
萧衍点点头,并没有说话,萧纲又问:“臣敢问与北国通好之事……”
萧衍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他只得退下来,他想陛下估计还没有忘记寒山兵败的耻辱吧。
萧渊明兵败寒山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皇上正在睡午觉,内臣张僧胤说朱异有大事报告,皇上升文德殿,朱异将寒山战事告诉了皇上,皇上惊得从床上出溜下来,说了一句“吾得无复为晋家乎。”
皇上那一刹那一定是想到了晋朝永嘉南渡的往事,但司马氏尚能退到南方,大梁要退能退到哪里?后来北朝杜弼作了一份檄文传到了大梁,杜弼这份檄文文采上佳,他暗自诵读了好几遍,侯景派遣王伟来建康,要立元氏为主,元贞渡江未久,就传来侯景兵败的消息,萧纲知道骤然让父亲接受通好之意,确实有点困难,但现实摆在眼前,不通好,难道能一直和北朝交战吗?
“日暮芙蓉水,聊登鸣鹤舟。飞舻饰羽毦,长幔覆缇?。停舆依柳息,住盖影空留。古树横临沼,新藤上挂楼。鱼游向暗集,戏鸟逗楂流。”
萧纲作诗《山池》,他与文人们在苑中雅游。
“乐宫多暇豫,望苑暂迴舆。鸣笳陵绝浪,飞盖历通渠。桂亭花未落,桐门叶半疏。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日落含山气,云归带雨余。”
庾信和诗一首《奉和山池》,庾信,字子山,时任东宫学士,东宫领直,与他的父亲庾肩吾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出入东宫的还有一对父子,徐摛与徐陵父子,徐氏与庾氏,并称徐庾。
“画舸图仙兽,飞艎挂采斿。榜人事金桨,钓女饰银钩。细萍时带楫,低荷乍入舟。猿啼知谷晚,蝉咽觉山秋。” 徐陵也作一道《山池应令诗》。
宾主极尽欢娱,众人告辞之后,徐陵留了下来。
“如果我大梁与东魏通好,陵愿前往邺城。”徐陵突然说。
“朝廷并无通和之意,孝穆何出此言啊?”
“殿下也觉得我大梁能长期和东魏敌对吗?”
萧纲嘴角咧了一下,问:“孝穆你有什么看法?”
“我大梁当前有两条路,两条都不太好走的路。”
“愿闻其详。”
“第一条路,东魏辱我将士,侵我国土,我绝不与其交通,西魏占据着东魏的颍川,两魏势必有一战,我与西魏合盟,乘两魏相敌之机,再发兵北伐,以雪前耻。”
“第二条路呢?”萧纲并不动声色。
“东西魏之争,我持中立,遣还侯景,与高氏议和。”
“孝穆你为何又说愿意前往邺城?”
“殿下,你觉得陛下能走第一条路吗?”
是啊,陛下能走第一条路吗?寒山一战,死了几万人,虽不说动摇了国本,但失了再进的锐气,南朝百姓常年受佛法熏陶,早已不习刀兵之气,再发大兵,可能吗?就算可能,谁来领军呢?
萧渊明被擒,萧会理怯懦,自己几个弟弟倒是能统兵,可他们都镇守一方,大梁缺良将啊,而且境内还有一个侯景,要打仗能不用侯景吗?但谁又能驾驭侯景呢?
况且西弱东强,两个魏如果争颍川,西魏能打过东魏吗?我朝若与西魏联合,估且就算宇文泰同意结盟,但两个弱者结盟就一定能胜过强国吗,恐怕也未必,他不是没想过这些,但一想到这些,他就头大,所以近来时常扎进老庄之学里,作逍遥之游,不想理人间这些俗事,但他是皇太子,又不能不听,不能不见。
“殿下一向不愿与北方动刀兵,现在既然就许多难处,何不一力促成和谈呢?”
“哎,主上有顾虑。”
“无非怕示弱给敌方。”
萧纲叹口气,他知道徐陵所言属实。
“主上当国近五十年,一向大而化之,我强也好,弱也好,还能阻挡别人怎么想?况且我国与魏国交好多年,如果不是出了一个侯景,断不会发生如此多变故。”徐陵又说道。
“由下诏大举北伐到突然与敌酋议和,这个弯恐怕不太容易转,况且就算我想求和,东魏也未必愿意。”
“东魏的敌人是西魏,不是我,与我之战是迫于侯景,现在侯景已败,东魏为了收复颍川,不会想两方作战的,这件事其实有转机,就看高澄会不会用了?”
“什么转机?”
“贞阳侯啊,主上对宗室之亲一向宽厚仁慈,如果贞阳侯已被高澄处死,那就无话可说,如果贞阳侯还活着,他高澄没理由不利用的,高澄虽然年轻,但他手下有许多良材之士。”
果然让徐陵猜中了,高澄派了通使前来,要求通好,朝廷廷议,主战派占了上风,通和建议没有通过,但这一天又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北人,是南人,是被囚禁在北方的南人,贞阳侯萧渊明属下的省事夏侯僧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