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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法朗的心事

    法朗一直认为自从鸠摩罗什翻译佛经后,佛教已经与本土的道家、儒家有了真正的分野,可是自鸠摩罗什、僧肇之后,龙树的大乘中观之学没有多少人宣扬,反而近似小乘的成实论风靡南北,宣扬佛果的涅槃学大行其道,而宣扬佛性的中道之学却没人理睬,北方又开始流行十地经论,日盛一日,他所学的明明是龙树正宗谪传,怎么会没人宗奉呢?

    他有很强的危机感,一直在找机会,他时常把道安的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的语录挂在嘴边,可他的师父僧诠偏偏侧重禅修,不喜出头露面,他空有一腔激情,却无处可使,只得将精力放于三论之学上,现在朝中何敬容主动前来,没想到师父又将人拒之门外,他不服气,他下了决心,要去追何敬容。

    法朗也不禀明师父,自行下山,向建康城方向疾驱,何敬容一行十几口,走得并不快,他很快追上了他们,向何敬容说明来意,何敬容大喜,带他一起进城,准备入宫面圣。平时皇帝作佛事都在华林园,僧正的官署也设在华林园,但到了华林园一打听,皇上又到了同泰寺,台城有大通门直通同泰寺,不过皇帝这次不是舍身,只是礼佛祈福,法朗随何敬容来到同泰寺门口,何敬容让人向里通禀:“山中师遣弟子法朗前来向陛下启事。”

    等了一会儿,有人领何敬容与法朗向里走,来到佛堂,皇帝萧衍手捧佛珠正坐于蒲团之上,太子萧纲在一旁侍立,何敬容大礼参拜,法朗立于萧衍面前,双手合什,并不跪拜,萧衍也不在意,示意他坐于旁边的蒲团上,何敬容侍立于旁。

    萧衍:“摄岭之学,法朗法师学得几成?”

    法朗:“般若明其因行。”

    萧衍点头。

    法朗:“般若乃学行中的因慧,依般若而到达究竟圆满的果慧。”

    萧衍:“果慧名何?”

    法朗:“果慧名萨婆若,又名一切智或菩提觉。”

    萧衍有些意外。

    何敬容在一旁插口道:“法朗法师没读过圣上所注解的大品般若经吗?”

    法朗:“涅槃显其果德,般若明其因行,显果则以常住佛性为本,明因则以无生中道为宗。”

    法朗所诵乃是萧衍注解大品般若经的精义,萧衍点头。

    法朗:“以中道空观来看,佛性说、涅槃说只是方便教,只有证悟道种智、一切智、一切种智,才算有些果德。”

    何敬容失色,刚要开口斥责法朗,萧衍制止他。

    萧衍对法朗:“法师继续。”

    法朗:“闻所成慧,思所成慧,修所成慧,般若智慧无非一法印。”

    何敬容又在一旁说:“不是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三法印吗?”

    法朗:“大品般若经言一切和合法皆是假名,以名取诸法,是故为名,中论云空则不可说,非空不可说,共不共叵说,但以假名说,诸法空、非空、空非空、非空非非空都不应说,不可说,一切因缘和合的事物既是空,又是假名,不落于有无两端,离有与无两端,中道才是实相,中道实相印,乃是一法印。”

    萧衍呵呵一笑,对何敬容说道:“法朗法师,口才辩给,颇有当年智藏大师之风,可称伏虎啊。”

    何敬容笑着对法朗说道:“皇帝菩萨赐名伏虎朗。”

    法朗双手合什。

    随后,法朗、何敬容陪萧衍在庭院行走,萧纲跟在他们身后,法朗依何敬容的意思将玄布所遇侯景的事讲给萧衍听,希望天子不要接纳侯景。

    萧衍停下脚步,问:“山中师也关心国事了吗?”

    法朗略一停顿,说:“这是弟子自己的想法。”

    “山中大师固守青山”萧衍温颜一笑,“朕屡次诏其下山主持大寺,他都不肯,我还以为这次大师改变心意了呢。众臣皆劝朕拒纳侯景,连你这个沙门中人也如此说,朕奉持佛法多年,汝等以为朕无半点慈悲喜舍之心吗?”

    菩萨以大悲而不得自在,菩萨不以自己的愿欲为行动指南,而是受内在慈悲心的驱使,以众生的需要为指针,众生需要如此,菩萨即不得不行,为众生着想需要停止,菩萨即不能不止。慈悲之心分为慈悲喜舍四心,所谓慈心,是将利益安乐、世间出世间的利益给予众生,所谓悲心,是拔济众生的苦难,解除众生的生死根本,所谓喜心,是见众生的离苦得乐而欢喜,众生的喜悦,如自己的一样,所谓舍心,是怨亲平等,不忆念众生对于自己的恩怨而分别爱恶。佛法的慈悲心主要是与乐与拔苦,但慈悲心决不能有所取舍,而是无私平等,不能仇恨在心,私情过重,爱这个恶那个,慈悲喜舍四无量心,才能成为真正的菩萨心。

    《大品般若经》言一切智智相应作意、大悲为上首、无所得为方便。菩萨学行依此三德修行,才能成就无上菩提果。所谓一切智智或名无上菩提,信得无上菩提,生起对于无上菩提的愿乐,发心求证无上菩提。菩萨但从大悲生,不从余善生。无所得是般若智慧,乃不住一切相的胜义。发菩提愿、大悲心、性空慧三德是大乘佛法菩萨行。

    萧衍今日提到四无量心,欲以平等心态对待侯景,确实体现了真正无量悲心,但法朗此时却未完全立于佛教徒身份上看待此事,他更多为萧衍的皇帝身份着想,于是说:“陛下慈悲之心不假,但我玄布师弟与侯景近身交往多时,知道此人未必能信仰佛法。”

    萧衍:“涅槃经言一阐提亦有佛性。”

    法朗有些着急,冲口而出:“如果他非真心归降怎么办?如欲作乱怎么办?”

    萧衍:“他要作乱,朕拿个树枝就能打死他。”

    几人都笑了。

    萧衍:“当年昭明太子郁郁而终,山中大师为朕讲解般若大义,朕习佛法多年,却由爱生嗔,不明菩萨大行。今侯景以孤弱投我,朕当年能以慈悲感化贺拔胜,照样能发菩提愿,感化侯景,感化北人。朕数次舍身同泰寺,虽未能皈依三宝,但即使侯景受无明之心缠障,贪嗔痴三毒不解,纵使朕受三世受轮回之苦,朕向佛之心不改。”

    法朗合什敬佩,何敬容却轻轻摇头,为皇帝迷悟沮丧。

    何敬容与法朗出来同泰寺,何敬容问法朗:“法朗师出家之前,出身为何?”

    法朗:“贫僧俗家姓周,家父曾为员外散骑常侍沛郡太守,普通年间,贫僧曾随宁远将军徐子彦北伐。”

    何敬容有些意外:“噢?原来你是世家子弟。”

    法朗:“兵者凶器,身曰苦因,欲海邪林安能觉者,故出家为僧。”

    法朗辞别何敬容,回摄山,他此番下山,虽未能说动皇帝,但已经给皇帝留下深刻印象,这第一步算走对了,如果师父能同意公开宣读三论,他自信一定能赢得大批信众,皇帝这儿走通了,可师父那里还没有走通,他不禁又有些沮丧。

    多年前释宝海带人上山寻事的情景又浮现脑海,师父年轻时候究竟都做过什么事啊,养成了现在谨小慎微,与事无争的性格,世间即涅槃,涅槃即世间,空守着大义却不去宣扬,学法又为何事?

    他又有些气恼,但又想到师父既与皇帝这么熟稔,那个释宝海听说也是皇帝驾下的红人,师父到底与他们有怎样的关联啊?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师父僧诠除了讲经之外,对他事一概闭口不言,玄布知道些内情,但也紧闭双唇。

    快到山脚了,法朗见前面并排走着两个僧人,摄山本有栖霞精舍,是他师父的师父僧朗公修习的寺院,自僧朗公灭度后,他师父僧诠就搬到了止观寺,摄山并无其他寺庙,这两个僧人不知是谁。他快走几步,赶上这两个僧人,瞥了一眼,其中一人并不是华人,是个胡僧,另一个却有些面熟,他想了想,噢,这人是兴皇寺的慧恺。法朗落发并非在止观寺,来止观寺之前曾辗转多个寺院,认识很多僧人,比起玄布来,他的见识不知要高多少倍。

    法朗合什而礼:“是慧恺师兄吗?”

    慧恺看着他,一时想不起来,法朗说道:“贫僧法朗。”

    慧恺欣然叫道:“法朗师兄。”

    法朗看那个胡僧,见此人景行澄明,器宇清肃,风神爽拔,有悠然自远之意,一副有道高僧的模样,慧恺给他介绍说这个胡僧叫拘那罗陀,西天竺优禅尼国人,大同年间,直后张汜送扶南国使者返国,在当地访求名德和大乘诸论、杂华等经,扶南国主推荐拘那罗陀来中土,拘那罗陀大师中大同元年到达南海郡,随即北上,刚到建康,皇帝敕住宝云殿,皇帝说摄岭乃佛学真传,山中师僧诠道行高深,故拘那罗陀特意特来拜访,拘那罗陀用生硬的汉语说:“真谛。”

    法朗问慧恺:“高僧可是修习二谛的?”

    慧恺笑了:“真谛是法师为自己取的中国法名。”

    慧恺又向拘那罗陀介绍法朗,法朗陪着二人来见师父僧诠,慧恺通梵文,真谛有辞不达意之时,便为双方翻译,法朗本以为真谛来中土是为传法而来,谁知真谛说主要是译经,慧恺说真谛大师带来经论梵本二百四十夹。

    法朗问:“可有龙树菩萨的中观之学?”

    “确实有一些中观之学有,但主要是瑜珈行学派的学说。”

    瑜珈行派?法朗没有听说过。

    僧诠问真谛:“大师以治何经为主?”

    真谛:“无著菩萨、世亲菩萨的唯识之学,吾欲将无著菩萨所著《摄大乘论》译成华文。”

    僧诠与法朗与真谛交流般若经与中观学,真谛却意不在此,说起唯识之学,说起阿梨耶识,法朗却是闻此未闻,两方话不投机,这时玄布进屋来,听法朗向他讲真谛的由来,玄布问真谛:“唯识之学,可是八识与三自性之说?”

    真谛大喜:“正是,正是,三自性亦有三无性,这位法师尤得吾心。”

    玄布:“我只懂些名相皮毛而已。”

    慧恺邀玄布参加真谛的译场,玄布以学识有限,不识梵文为由谢绝了慧恺的好意。

    法朗与玄布随着僧诠送客。

    快到山门之时,僧诠突然对真谛说:“大师请借一步说话。”

    僧诠把真谛叫到一旁,没让法朗与玄布跟过来,就连慧恺也留在一旁。

    法朗见僧诠与真谛不知在谈论是什么,看两人表情,应该是僧诠向真谛在请教什么,真谛向僧诠诉说着什么。

    过一会儿,两人过来,僧诠向真谛和慧恺道别,二人下山去。

    法朗问僧诠:“师父,你问这个胡僧什么了?”

    僧诠只是摇了摇头,独自回去。

    法朗对玄布说:“这个胡僧懂得汉文有限,师父能问他什么?”

    玄布:“看样子是请教了什么问题?”

    “什么阿梨耶识?与咱们中观之学又不相关的。”

    “也许不是佛法的问题,也许是朝廷的事呢,谁知道啊?”

    “以前没听你说过八识与三自性之学啊?”

    玄布一言不发,回到禅房,从柜子里取出一本经文,递给法朗,法朗一看,上写《楞枷经经义摘要》几个字。

    “怎么不像是你写的字啊?”法朗翻阅了几页,问道。

    “不是我抄写的,这些天我整理从北地所摘抄经文,翻出这一本来,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向居士给我的,上面有八识与三自性之说,看来楞枷经与真谛大师的唯识学有关联。”

    “我对什么阿梨耶识不感兴趣,这些法相之学不如法性之学深刻。”

    “虽然如此,但既是佛说,也自有道理。”

    “这位真谛大师要在建康城开设译场,你何不禀明师父,去参加他们译场。”

    “翻译佛典,费时费力,等经文出来,不知何年何月,我心中有很多疑问之处,亟须解决,我准备再度离寺外出。”

    “你才回来没几日,又要北行?”法朗一愣。

    “我心中疑惑甚多,我上次在邺城呆得时间短了,邺城佛寺众多,我应该多访些大德才行。”

    “你抄录的经文不是还没有整理完吗?”

    “那就有劳师兄了。”

    “其实学佛只要专主一经即可,中观之学为真,唯识之学未必为真。”

    “佛教万千法门,真理为何,日久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