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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北行之果

    法朗出神多时,心思才飞回到佛堂,对玄布说:“肇公的《不真空论》艰深难懂,恐怕不容易背诵。”玄布认同。法朗又说道:“可惜你只有这一部笔抄,花了你不少时间吧?”

    “嗯。”

    “如果佛经多到能时时翻阅就好了,就不用背诵这么多经文了。”

    “释尊的经文都是释尊弟子们背诵下来的,他们还不如我们呢,他们连书都没有。”玄布说道。

    佛祖入灭后,大迦叶尊者考虑到佛陀的教法如果一直被放置不理的话,很快就会湮灭无闻,因此于王舍城集合五百位佛弟子,结集佛陀的教法,称第一结集,本次结集上,阿难尊者诵出了佛陀的教法,即四部阿含经:长阿含经、中阿含经、杂阿含经、增阿含经,成为经藏,阿难被称为佛陀弟子中多闻第一,优波离诵出了佛陀定下的戒律,成为律藏。以后又有第二结集、第三结集,均由弟子们背诵而出。

    “你北上见到昙鸾大师了吗?”

    “一言难尽,见到了鸾师的教法,见不到鸾师本人。”

    “为何呢?”

    “大师早已圆寂多时。”

    原来如此,法朗听后,不禁有些惆怅,“昙鸾的教法是怎样的?”他问道。玄布把昙鸾改奉净土的始末告诉了他,他听昙鸾已不讲《大智度论》,失去了对神鸾的兴趣。

    “我北行虽然没有见到智论师,却遇到了楞枷师。”玄布说道。

    “楞枷师?”

    “他们习得是四卷《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宋元嘉时求那跋陀罗所译。”

    “楞枷经是讲什么的,与我们所学相通吗?”

    “不太一样。”

    法朗与玄布不一样,他只对三论之学感兴趣,他先从大明寺宝志禅师受诸禅法,又受业南涧寺仙师成实论,竹涧寺靖公毗昙学,自止观寺拜僧诠为师后,尽弃所学,专学三论,他不像玄布那样对佛教东传的所有经论都想了解一二。

    玄布又提起自邺城南下黄河后被侯景俘虏的经过,法朗一听来了兴趣,他出身军旅后来才出家的,遂问侯景军营的情事,玄布却说不上一二,法朗不太满意。

    “侯景以前是大梁的死敌,现在居然投靠了梁国,世事也是无常,他后来为何又同意放你南行了?”

    “‘佛图澄随石勒出战,每战必胜,自从那个玄布来到军中,大军事事不利,十三州土地只剩六州,还和西魏反目,大王不如把他放走。’这是侯景的行台左丞王伟对侯景所说的。”

    “哎哟,那个王伟这么说,不是正好给了侯景杀你的借口吗?”

    “王伟后来也说他有点后悔这么说,但师兄你知道侯景怎么回答的吗?”

    “他怎么回答的?”

    “放他走吧,我侯景岂是毁佛杀佛之人,这个玄布,自那日与元柱战后,总是不请自来,向我宣讲什么慈悲为怀,唠唠叨叨,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我再跟他接触多了,我就真要放下屠刀了。”

    法朗哈哈大笑:“师弟你度人未成啊。”

    “此人阴鸷狡猾,我没有佛图澄的神通,没能力度化此人,此人投靠大梁,恐非大梁之福。”玄布正色地说道。

    “你的背囊后来在哪里找到的?”

    “王伟施主放我走,我说不走,没有背囊,我南行又有何意义?”

    “后来王伟找到了背囊?”

    “非也,是徐思南听说后,给我找来的,我以前对他讲起过背囊的事。”

    “徐思南为谁?”

    “他自称也是南人,在虎牢想放我走来着,我怕连累他没走。”

    “南人?”

    “嗯。”

    “你收的那个小徒弟呢?怎么没见他?”法朗又问道。

    玄布叹了口气,那日王伟把他们师徒放出大营,崔保却要留下来。

    “他一个小孩子留在军营干什么?”

    “他想当侯景的亲兵。”

    “这样的杀人魔王,还想当他的亲兵,这个保儿看来心术也不正。”

    “保儿本性不坏。”

    “你说他要拜你为师,我看他就是为了要逃离邺城。”

    “他想南来看看摄山的大佛。”

    “借口而已,师弟,你自幼出家,不知世上人心的险恶。”

    玄布叹气不语。

    法朗拉着玄布来见师父僧诠,僧诠早课向弟子们讲解中论的二谛观:“成实师看二谛,说出世间者认识到的真实是真谛,世间人认为真实的为俗谛,二谛都是同一境上所见到的理,只是所见不同而已,二谛有实在的境与理,实有其体,说真、说俗完全是在境界或道理上的分别。”

    有人问道:“弟子觉得似是而非,但又不知如何驳斥。”

    “二谛,乃表述中道的妙教,穷文言的极说,道非有无,寄有无以显道,理非一二,因一二以明理,二谛是教,非理。”

    “请师父再开释一二。”法朗声响洪亮,僧诠抬眼看了看他,看见了他身边的玄布,僧诠冲玄布点了点头,玄布合掌向师父行礼。

    僧诠继续讲道:“二谛只是分别于圣人或世人为谛,对于圣人是谛的,对于世说便不是谛,反之,对于世人来说是谛的,则对于圣人来说便不是谛,真俗二谛对于凡圣不能同时为谛。性空真理,只呈现于圣人心中,而在呈现时,圣人只见真谛,不见俗谛,但为化度众生,随顺众生心意而讲所见为实有,这是为众生说俗谛,但圣人也对众生说,要知俗谛外还有真谛。

    二谛只是圣人为众生而立的教说,有时依真说,有时依俗说,本来并无真俗二谛,只是为教化众生方便而说,所谓二谛实是言、教二谛,非境、理二谛。”

    早课完后,众弟子散去,法朗与玄布留下,玄布又一次给师父行礼,法朗大嗓门,玄布还没开口,法朗就把慧由北行的遭遇一一说给了僧诠听,等法朗说完,玄布突然问:“师父可曾听说菩提达摩其人?”

    僧诠若有所思,过了半天,对玄布与法朗说:“为师少年之时,从北方来了一个僧人,法号僧副,僧副大师受当今皇帝檀越的敬仰,入住开善寺,我当时的师父与开善寺的智藏大师交熟,僧副大师曾经讲过,他首次南来是齐建武年间,入住的是钟山定林下寺,首次南来之前曾在北地向菩提达摩大师求过法,这位达摩大师宗奉的是四卷楞枷经,不知是否是你所说的菩提达摩?”

    “肯定是他,达摩大师就是习楞加枷的。”法朗抢着说道。

    “如师父所说,达摩大师入中土确实是在宋齐之际。”玄布说。

    “差不多吧,不是宋末就是齐初,反正我们当世之人无缘得见了。”

    做完晚课,僧众熄灯睡觉,法朗与玄布住同一间僧房,两人在黑暗中小声聊着天。

    “师兄,你猜我回来时在建康城里碰见了谁?”

    “谁呀?”

    “当朝的宰相何敬容。”

    “我听前来上香的施主说何敬容早就不是宰相了。”

    “那他也是在朝为官的。”

    “他怎么会认识你?或者说你怎么认识他的?”

    “当年我随师父下山多,在宫里见过这位何相公。”

    “听说何敬容也是信佛的。”

    “嗯,我和他攀谈了几句,他还说要到山里来呢。”

    “来拜会师父吗?师父也是,这么多年也不与朝中重臣来往,眼看着咱们这止观寺的香火一天天稀少。”

    “我倒是赞同师父,咱们在山中清修,没必要和俗世红尘有联系。”

    “我们三论之学只守在山中,是没有出路的。”

    “山下是成实师与涅槃师的天下,师兄,你知道你的想法,但有师父在,你那些想法就行不通。”

    法朗早有抱负,他想将三论之学推入建康城中,但他们的师父僧诠有严令,不许向外人谈起三论之学,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出家之人,看似跳出三界外,其实出家人自己内部的纷争,恐怕也不比俗世中人要少。

    过了两天,何敬容果然上山了,不只他一个人,还贴身带了很多人,法朗正与玄布讨论从邺城带来的那些佛经,一个小沙弥跑过来,说师父让他们过去,朝里何敬容来了,师兄弟对视一眼,嘴露微笑。

    何敬容说家中女眷久闻摄山大佛,特意前来礼拜,法朗自告奋勇要领何敬容的家属前往,僧诠止住他,让玄布带女眷前往。

    何敬容说起在城中遇见玄布,听闻玄布曾在侯景军中呆过,法朗把玄布的遭遇向何敬容说了。

    “老朽前来正为此事,我想请诠师随我下山,去面见圣上。”何敬容说。

    “面圣?”僧诠有些诧异,“何施主,因何事面圣啊?”

    何敬容把他的心事说了出来,原来侯景兵败的消息传到建康,有说侯景也殁于战事的,有说侯景逃走的,莫衷一是,后来淮北传来消息,侯景没死,已进入梁国,何敬容担忧侯景在梁国不安分,想让皇帝逐客,但皇帝不听,既然玄布与侯景相处数月,对侯景为人想必有所了解,所以想让僧诠带玄布向皇帝申明,以免侯景贻害江南,僧诠默而无语。

    法朗向何敬容解释:“我师父已多年不下山,方内之事非我方外之人所能管的,请何相公见谅。”

    何敬容见僧诠不想出山,于是说:“那让玄布法师随我下山可否?法朗法师也行。”

    法朗有点跃跃欲试,但一看僧诠面如止水的脸,他不敢说话,何敬容等了半天,失望地起身。

    等玄布回来,法朗说起何敬容的来意,玄布与僧诠是一个心思,法朗心有不甘,嘟囔道:“多好的机会啊,不是我们去求朝廷,是朝廷来求我们。”

    何敬容一行人在寺中耽搁多时,用过斋饭,辞别了僧诠,下山回城。

    法朗来到僧诠的禅室:“师父,其实只是只手之劳,皇帝听与不听不在我们,但得罪了何相公,也就得罪了朝廷亲贵,以后我们止观寺就更难了。”

    “法朗,我们修行所谓何事?”

    “师父,我只知道不依国主,法事难立。”

    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乃东晋高僧道安的名言。

    道安是佛图澄最有名的弟子,道安拜佛图澄为师,是在后赵时期,佛图澄圆寂后,道安先后经历了后赵内部的变乱,冉魏的灭胡,前燕与冉魏、东晋的之间的大战,辗转逃亡,历尽艰险。东晋兴宁三年,道安率徒众经新野投奔襄阳,道安说今遭凶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又教化之体宜令广布。道安与当时的当国者前秦苻坚、东晋的孝武帝、地方上的郗超、朱序、桓朗子等都有交往,他在襄阳十五年,僧团规模不断扩大,成为北方佛教领袖。

    相传苻坚于太元三年攻陷襄阳时,对仆射权翼说,朕以十万之师取襄阳,唯得一人半,权翼问哪一人半,苻坚说安公一人,习凿齿半人也。习凿齿是当时有名的史学家、文学家,著有《汉晋春秋》。道安被安排到长安五重寺,僧众数千,大弘法化,京兆有语:学不师安,义不中难,就连鸠摩罗什当时在龟兹就见闻道安高名,鸠摩罗什称道安为东方菩萨。鸠摩罗什能到中土,也是源于道安向苻坚的大力推荐。

    法朗出身士族,熟稔史事,以道安为榜样,道安当时还处于格义佛教阶段,格义是当时译经人士以中土固有的儒道书中词语比附对应解释佛经中的名相,当然不很准确。

    道安为求真义,采集多种译本,将不同译本进行对比研究,找出其中疑难之处,求解真实含义,他先科判诸经为三分,序分、正宗、流通分,分章分节标列清楚,用析疑、甄解的方法,对每一个名词或每一个句义加以分析推详,务必做到文理会通、经义克明,他在长安主持译经,提出五失本、三不易的原则,为后世的译经指明了方向,以前多是民间译经,自道安之后,才有了真正的官办译场。

    所谓五失本:一者胡语尽倒而使从秦,就是说胡语的语言结构与汉语不同,需要调整语序;二者胡经尚质,秦人好文,就是说胡语多注重实质,而汉语更注重文采,需要在传译时平衡两者;三者胡经委悉,至于咏叹,丁宁反覆,或三或四,不嫌其烦,而今裁斥,就是说胡语中对于同一个意思可能有多种表达方式,需要翻译时进行取舍;四者胡有义说,正似乱辞,寻说向语,文无以异,或千五百,刈而不存,就是说胡语中可能存在一些看似混乱无章的表述,需要译者加以理解分辨,五者事已全成,将更傍及,反腾前辞,已乃后说而悉除,就是说翻译时可能因为添加了译者自己的理解,而失去了原文的纯粹性。

    所谓三不易:然般若经三达之心,覆面所演,圣必因时,时俗有易,而删雅古以适今时,一不易也,就是说古今风俗不同,删除古雅之词以适应今时,不容易。

    愚智天隔,圣人叵阶,乃欲以千岁之上微言,传使合百王之下末俗,二不易,就是说译文需要将古代微言大义传递给现代读者,难度较大。

    阿难出经,去佛未远,尊者大迦叶令五百六通,叠察叠书,今离千年,而以近意量截,彼阿罗汉乃兢兢若此,此生死人而平平若此,岂将不知法者勇乎,斯三不易,就是说佛教经典在传播过程中可能经过多次编辑和整理,与原稿有较大差异,译者可能因为自身学识和理解的限制,无法完全传递原文的义理和文辞。

    法朗熟悉当年道安大师的经历,他也想有一番道安大师似的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