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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不真空论

    摄山止观寺,清晨,法朗打开山门,一股凉风迎面扑来,他不禁缩了缩脖子,南国的冬日,空气是湿冷的,僧人剃落须发,头顶光光,没有遮盖,按照僧人恒式,头发不能过两指,半月一剃,夏日还好,冬日就比较难熬。他们僧人正宗的衣服为三衣,三衣象征身口意三业,即所谓的割裁染衣,袒露右肩,但佛法东传后,中土之地从南向北气候迥异,岭南以北,只穿三衣并不能御寒,所以僧人平日也穿俗人一样宽领大袖的袍子,只在法会上服三衣。

    当然僧人衣着只是为了达到御寒的最低要求,僧人修行是要断除一切贪欲,超越凡心的,但他看到那些城中寺的僧人,吃得饱、穿得暖,产业众多,财产殷富时,不自觉也会生出嗔怨,他们止观寺这种隐在山中的小寺,布施的人少,寺产只有几亩薄田,还得由僧人自种自耕,才能维持基本生存,他想师父僧诠明明与朝廷交情匪浅,可是不闻达于显贵,守着清贫的日子,未免也不通人情,但马上,他又为自己学佛的意志不坚而懊悔,身体的痛疾算什么,求得佛法的真理才是根本。

    晨雾中有一个人影走近,他以为是上香的施主,他们寺里难得有上香人来,他整了整衣袍,听到一声“师兄”,他听得耳熟,定睛细看,不是香主,是玄布。玄布比他早入师门,但玄布比他年轻,先入的是沙弥戒,后来才行具足戒,所以玄布尊称他为师兄。

    他见玄布风尘仆仆,眼窝深陷,看来北行一路吃了不少苦,他帮玄布取下背囊,嚯,好沉啊,全是书册,他顾不上问其他,只问:“有什么发现吗?”

    玄布一笑,从背囊里取出一本书册,递给法朗:“喏。”

    法朗看书册封页上写着“不真空论”四个大字,喜笑颜开。

    二人来到僧房,法朗迫不及待地掀开书页,读起来:“夫至虚无生者,盖是般若玄鉴之妙趣,有物之宗极者也。自非圣明特达,何能契神于有无之间哉?是以至人通神心于无穷,穷所不能滞,极耳目于视听,声色所不能制者,岂不以其即万物之自虚,故物不能累其神明者也?

    是以圣人乘真心而理顺,则无滞而不通;审一气以观化,故所遇而顺适。无滞而不通;故能混杂致淳;所遇而顺适,故则触物而一,如此,则万象虽殊,而不能自异。不能自异,故知象非真象;象非真象,故则虽象而非象。

    然则物我同根,是非一气,潜微幽隐,殆非群情之所尽。故顷尔谈论,至于虚宗,每有不同。夫以不同而适同,有何物而可同哉?故众论竞作而性莫同焉。何则?”

    大意是说:虚静之极,超越有无生灭的,就是般若玄妙观照的妙趣所在,就是缘起的宇宙万法的根本。圣人懂得万法自虚的道理,不离假有而观性空,凭借般若圣智观悟万法,能与万物相契合而无所违逆。表面千差万别的宇宙万象,本质是没有任何差异的,事物的本质都是自虚。所以圣人知道象非真象,万象虽为象而其实是假象。物与我,是与非从根本上是一回事,但这个道理只有圣人能够了解,一般人谈论起来就有分歧,围绕着般若空义,就有许多不同的论点与学派。

    又读到:“‘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此得在于神静,失在于物虚。‘即色’者,明色不自色,故虽色而非色也。夫言色者,但当色即色,岂待色色而后为色哉?此直语色不自色,未领色之非色也。‘本无’者,情尚于无多,触言以宾无。故非有,有即无;非无,无即无。寻夫立文之本旨者,直以非有非真有,非无非真无耳。何必非有无此有,非无无彼无?此直好无之谈,岂谓顺通事实,即物之情哉?”

    僧肇在这里对比了般若学的几家观点,说心无宗主观上虽不对外物起执着之心,但没有认识到外界事物本身的虚假不实;即色宗以物质现象不能独立自存为理由否定物质现象,却没有领会空的道理,假有即是性空,性空即是假有,色与空不二;本无宗谈空偏于无,圣人立教,否定有,是说有不是真有,否定无,是说无不是真无,本无宗谈论是只是好无之谈,不合圣意。

    又读:“夫以物物于物,则所物而可物;以物物非物,故虽物而非物。是以物不即名而就实,名不即物而履真。然则真谛独静于名教之外,岂曰文言之能辩哉?然不能杜默,聊复厝言以拟之。

    试论之曰:《摩诃衍论》云:诸法亦非相,亦非无相。《中论》云,诸法不有不无者,第一真谛也。寻夫不有不无者,岂谓涤除万物,杜塞视听,寂廖虚豁,然后为真谛者乎?诚以即物顺通,故物莫之逆;即伪即真,故性莫之易。性莫之易,故虽无而有;物莫之逆,故虽有而无。虽有而无,所谓非有;虽无而有,所谓非无。

    如此,则非无物也,物非真物。物非真物,故于何而可物?故经云:“色之性空,非色败空。”以明夫圣人之于物也,即万物之自虚,岂待宰割以求通哉?

    是以寝疾有不真之谈,《超日》有即虚之称。然则三藏殊文,统之者一也。故《放光》云,第一真谛,无成无得;世俗谛故,便有成有得。夫有得即是无得之伪号,无得即是有得之真名。真名,故虽真而非有;伪号,故虽伪而非无。是以言真未尝有,言伪未尝无。二言未始一,二理未始殊。

    故经云,真谛俗谛,谓有异耶?答日,无异也。此经直辩真谛以明非有,俗谛以明非无。岂以谛二而二于物哉?”

    大意是说:当我们用“物”这个名称去指称实物的时候,所指称的实物当然就可以是物,但当我们用物这个名称去指称非物的时候,所指称的非物虽然有了物之名,但仍然不是物。可见,物并不是有了物之名就有了物之实。究竟是物还是非物,与是否有物之名是没有关系的,物之名也并不因为被赋予了物就成为真实的物,名即使给了物,名本身仍然是名而并无物之实。

    名与实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佛家的真谛是超然于名言概念之外的,靠文字语言哪能把它辩得清楚?但为说清道理,又不得不借助于名言概念。

    经论中说万法既不是有,也不是无,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并不是要清除万物的存在,阻塞耳目感官,达到内外寂寥无有一切的境界,而是说不离万物而把把握性空的本质,所以要顺通万物而与物不相违逆,不离假有而不失真谛,万物的本性并不由此发生改变。

    万物的本性不变,所以可以说虽有实无,虽无实有,非有非无,这样说并不是说没有物存在,而是说存在的物不是真物,物既然不是真物,那不是空还是什么呢?

    佛经说色的本性是空,并不是色灭了以后才有空。万有是性空的假号,性空是万有的真名,因为是真名,所以虽然真实而非是有,因为是假号,所以虽然虚假而并非是无,因此,谈真未尝有,说假未尝无,佛经通过真谛阐明非有,通过世俗之见阐明非无。不能非有非无割裂开来理解。

    又读到:“然则万物果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无。有其所以不有,故虽有而非有,有其所以不无,故虽无而非无。虽无而非无,无者不绝虚;虽有而非有,有者非真有。若有不即真,无不夷迹,然则有无称异,其致一也。

    故童子叹曰:“说法不有亦不无,以因缘故诸法生。”《璎珞经》云:“转法轮者,亦非有转,亦非无转,是谓转无所转。”此乃众经之微言也。何者?谓物无耶,则邪见非惑;谓物有耶,则常见为得。

    以物非无,故邪见为惑;以物非有,故常见不得。然则非有非无者,信真谛之谈也。故《道行》云:“心亦不有亦不无。”《中观》云,物从因缘故不有,缘起故不无。寻理,即其然矣。”

    大意是说:既然非有非无不可割裂为二,那么万物就不仅有它不是有的一方面,而且有它不是无的一方面。万物有它不是有的一方面,所以它虽有而不是有,万物有它不是无的一方面,所以它虽无而又不是无。虽无而不是无,所以万物的无并不是绝对的虚无,虽有而又不是有,所以万物的有并不是真实的有。如果说有并不是真实的有,无也不是绝灭一切形逆,那么有与无的名称虽然不同,但表达的道理是一样的。

    万物不是绝对的虚无,所以认为世界是绝对虚无了邪见是错误的,由于万物并不是真有,所以认为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一般扑救 地也是不正确的,只有非有非无,既不执着有,也不执着无,才是符合佛家真理的说法。

    又读到:“所以然者,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岂待缘而后有哉?譬彼真无,无自常无,岂待缘而后无也?若有不能自有,待缘而后有者,故知有非真有。有非真有,虽有,不可谓之有矣。不无者,夫无则湛然不动,可谓之无,万物若无,则不应起,起则非无,以明缘起,故不无也。

    故《摩诃衍论》云,一切诸法,一切因缘,故应有;一切诸法,一切因缘,故不应有;一切无法,一切因缘,故应有;一切有法,一切因缘故不应有。

    寻此有无之言,岂直反论而已哉?若应有即是有,不应言无;若应无即是无,不应言有。言有是为假有以明非无,借无以辩非有。此事一称二,其文有似不同。苟领其所同,则无异而不同。”

    大意是说:之所以是如此,是因为有如果是真有,那么它应该永远是有,哪里需要等待因缘条件然后才成其为有呢?如果真无是真正的无,那么它就应该永远是无,怎么会等待因缘条件才能成其无呢?如果有不能自己使自己成为有,而是需要等待其他因缘条件才成为有,那就可以知道,有并不是真正的有。

    有既然不是真正的有,所以虽有而不可说是有。为什么又说不是无呢,因为只有湛然不动,才可称之为无,万物如果是无,那么就不应该因缘和合而生起,既然缘起而有了万物,那么当然就不是无了。

    最后读到:“然则万法果有其所以不有,不可得而有;有其所以不无,不可得而无。何则?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无,事象既形。形象不即无,非真非实有。然则不真空义显于兹矣。故《放光》云,诸法假号不真。譬如幻化人,非无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

    夫以名求物,物无当名之实。以物求名,名无得物之功。物无当名之实,非物也;名无得物之功,非名也。是以名不当实,实不当名。名实无当,万物安在?

    故《中观》云:物无彼此,而人以此为此,以彼为彼。彼亦以此为彼,以彼为此。此彼莫定乎一名,而惑者怀必然之志。然则彼此初非有,惑者初非无。既悟彼此之非有,有何物而可有哉?

    故知万物非真,假号久矣。是以《成具》立强名之文,园林托指马之况。如此,则深远之言,于何而不在?

    是以圣人乘千化而不变,履万惑而常通者,以其即万物之自虚,不假虚而虚物也。故经云:甚奇,世尊!不动真际为诸法立处,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

    意思是说:万事万物确实有它所以不是有的根据,因而不可说它是有;同时又有它所以不是无的根据,因而又不可说它是无。为什么呢?因为如果说它是有,这个有却并不是真正的存在,如果说它是无,它却又已经由缘而起。

    已经由缘而起,所以它并不是无,只是非真实、非实有而已。这样不真空的道理就在这里十分清楚明白了。如果我们是名求物,即按照某个名称去寻求与它完全相当的事物,那么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有与这个名称完全相当的实,而如果我们以物来求名,即要想找到与某个事物的名称完全相当的名称,也是找不到的,因为没有任何名称具备物的功用,可见名不是这个物的名。

    因此,名与实并不相当,实与名与并不相当,名实既然互不相当,那么,哪里有所谓的万物呢?

    中论是事物本质上并没有彼此的分别。但人们却站在此的立场上却以此为此,以彼为彼,站在彼的立场上却又以此为彼,以彼为此。此和彼都无法用一个名称把它固定下来,而迷惑的人们却认为是可以这样做的。因此,彼此之分本来是不存在的,寻那么还有什么事物会是有的呢?

    万物是不真实的,万物从来只是假的名号而已。圣人不离万物而体认万物虚假的本质,并不是靠人为否定万物才使万物虚假。并不是离开真实的本性而有万法,而是万法的存在之处即体现真实的本性。

    “万物非真,假号久矣。”法朗反复诵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