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与左民郎中左则及徐思玉、徐思南等人于采石矶过大江,向东而行,这一日来到了建康城外。建康北依覆舟山、鸡笼山和玄武湖,东靠钟山,西接石头山,长江卧于西、北,秦淮河蜿蜒于南,三国时诸葛亮曾说建康钟阜龙盘、石头虎踞,真帝王之宅。自孙权的吴国建都于此之后,永嘉南渡,东晋、刘宋、萧齐、萧梁均建都于此。
过秦淮河五里,三人来到宣阳门外,宣阳门是建康都城的正南门。
“晋宋之时,这外城城墙由竹篱围成,整个建康城就像一个巨大的竹寨,城外还有五十六座篱门,树栅之后的建康城东临青溪,南临秦淮河,西临长江,北临玄武湖,四面环水,形如岛屿,所以咱们北方人引尚书中‘岛夷卉服’之语,称南朝为‘岛夷’。”穿过宣阳门时,王伟说道,人们都同时哈哈大笑。
“左丞以前来过建康城?”徐思南问。
“当然没有了,”王伟笑道,“南北隔绝,我哪有机会来见识这个虎踞龙盘之地。”
“硕之兄熟读古书,所以通晓建康城的布局。”徐思玉替王伟向徐思南解释。
他们还真像一对亲兄弟,王伟心想。他现在不再怀疑徐思南,但在徐思南与徐思玉的关系上,他直觉徐思南是出于某种目的,虽然说不出是什么目的,而且外人也看不出二人关系有什么不对,但王伟心里总觉得有某种影子。
宣阳门内是一条御街,有二里之长,直通台城的大司马门,御街两侧,分布着各个府寺官署。
“建康都城其实是依照洛阳城格局而建。”王伟又说,“洛阳在魏晋时四面开十二门,南面四门,宣阳门是西向第二门,是洛阳城的正门,后来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在西城北端靠金墉城处新开一门,名承明门,就样就由十二门增为十三门。建康城同样南开宣阳门,是正门。
“一门有三道,所谓九轨,中央是御道,平日是封闭的,行人左入右出,走两侧的门。”徐思玉久在洛阳,他知道徐思南没到过都城,向徐思南解释道。
鸿胪寺位于大司马门外,王伟找到一个令丞,表示河南王侯景派他们前来,要面见圣上,令丞让他们等消息。
他们找了一处馆舍安歇,徐思南建议逛一逛建康城,王伟与徐思玉同意,三人步行大街之上,但见繁华的街肆,如织的人群,人人安祥喜乐,王伟心生感慨,北朝自尔朱氏之后,难得有安宁之日,战事频乃,青壮赴死,人有菜色,他有点羡慕南朝的百姓,如果河南王真的能马放南山,弃甲归田,在这大都市城老过一生,岂不也是美事?
可是,他想,也只能想想而已,人心深似渊,他知道侯景心中所想,既然反出了魏国,就不会再甘心臣服于任何一国,如果有一天,侯景能坐上这花花世界的江山,会怎么样?他胡思乱想着。
“我们何不去逛逛佛寺?”徐思南建议。
徐思玉赞成,王伟也没说什么,三人这时已在城西,不远处即有一处寺庙,走近观看,大门上牌匾上写着升元寺三个大字。三人迈进寺门,王伟见该寺前瞰江面,后跃居崇冈,真是个好去处,赞叹不已。他见徐思南正和寺中一个老僧人攀谈,他问徐思玉:“你这个弟弟,平日也没见他拜过佛,看他和老僧交谈的样子,好像很亲近佛法。”
“他在找人。”徐思玉直截了当地说。
“找人?”王伟心中升起一丝疑窦。
“思南幼年之时,曾患恶疾,幸得一僧人赐以神丸,才得以挽回性命,僧人自云在建康寺中出家,所以思南趁此机会,想寻一寻当年的救命恩人。”
又是什么佛法显灵,救人性命,引得痴男信女皈依三宝,哼,这一套,我见得太多了,王伟心想。
从升元寺出来,三人又逛了小庄严寺、法宝寺、善觉寺、敬业寺,徐思南每到一寺,必定找寺中僧人寻人,也没有什么结果。在善觉寺,王伟听见徐思南说起要找的人,是一个中年僧人。中年僧人,如果徐思南幼年遇壮岁僧人,僧人活到今天也是老僧了,怎么可能还是中年僧人?这不是常识吗?
他不相信徐思南会不懂常识,只能说徐思南找的另有其人,本来徐思南与僧人攀谈的时候都离王伟和徐思玉远远的,偏偏这一次,王伟去方便,回来凑巧听见了,他心中疑云更盛,但他不动声色,只装作没听见。
在敬业寺里,他们三人遇到一场法事,僧人为寺里死去的人超度亡灵,徐思南问寺内执事:“死者为谁?”
“俞三副,以前是宫里做事的。
“宦官吗?”王伟问。
“是的。”
“宫里的人,为什么死在你们寺里了?”徐思玉好奇地问。
“听说在宫里犯了什么事,被赶出了台城,清贫孤苦,也没有亲人可以投靠,只能在寺里养老而终。”
王伟三人感慨半天,随你生前有多大荣耀,就算在宫里呼风唤雨,生命的结局也就变成那一小罐骨灰。
他们也去听僧人讲法,王伟想那个玄布法师所说,摄山止观寺讲的是三论,什么《中论》、《百论》、《十二门论》,而他们所听的佛法,却多是《成实论》,也有讲《涅槃经》的。
“诸子有百家,孔门有今文、古文,没想到西来佛法,也有所偏重。”王伟说道。
“北方僧人多持经念佛,没想到南朝的僧人却多讲玄理。”徐思南也很好奇。
“魏晋兴玄学,永嘉南渡以后,佛学大兴,玄学与佛学看来在南朝共盛,比起北方,南方的文化气息更浓。”王伟感慨道。
在天安寺,他们意外碰见一个从北方来的僧人,僧人法号释安廪,自称是慧光的弟子,今年刚由徐州来到建康。
王伟虽不是佛门中人,也不崇奉佛法,但却知道慧光其人,因为慧光曾在北魏长年担任昭玄曹国统,昭玄曹是朝廷管理佛门的最高机构。这个释安禀即是慧光的弟子,应该也错不了,释安廪听说他们三人讲也是从北方而来,很高兴,向他们三人宣讲一通佛法。
王伟发现释安廪讲的既不是《成实论》,也不是《涅槃经》,更不是三论,而是什么《十地经论》。原来人除了眼、耳、鼻、舌、身、意之外,还有什么阿梨耶识。阿梨耶识,听着就拗口,应该是梵语的音译吧,王伟心想,他想起玄布法师常讲的空与空性,这个释安廪讲的阿梨耶识,跟空有什么关系呢?他这样问释安廪,释安廪笑了:“施主好眼光,我之所学,确实不能用空来形容,说有吧,也不是俗有,可称妙有。”
妙有?这些僧人真会取名字,王伟心想。
“《十地经》是东晋时鸠摩罗什翻译的吗?”王伟开始时首先问道。
“施主居然知道鸠摩罗什公,失敬,失敬。”
徐思南与徐思玉见王伟居然也通佛学,都挑指赞叹,王伟却肚里暗笑,他只听玄布讲过一些佛法东传的历史,当着面前这位有德高僧,简直是班门弄斧,但他故作神秘一笑,并不点破。
“十地经论不是罗什师译的,罗什师所译佛经多系般若经系,我师慧光所学经论乃是菩提流支与勒拿摩提二位大师所译。” 释安廪说道。
听这菩提流支与勒拿摩提这两个人的名字,王伟就知道这二人肯定是西来的僧人,菩提流支的名字他好像也约略听过,菩提流支应该在洛阳故都译过佛经。
“请大师为我等开悟十地经论。”徐思南诚恳地说。
王伟微皱一下眉,他可不想听和尚讲些干巴巴的经文,他来建康城,是有目的的,这些天光顾着逛佛寺了,皇帝萧衍那里也定不下时间接待他们,他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准备如果这一二天如果再得不到皇帝的接见,他就要去走朱异的门路。
他已打听清楚,当今朝廷之中最有权势的人物,就是这个朱异、朱彦和,驻守京师的宿卫诸军分为六军,首领分别为领军、护军、左卫、右卫、骁骑、游击,中军驻于建康台城之内职掌宿卫宫阙防卫,最为重要,首领称领军将军,入直殿省,总统宿卫,而朱异就是领军将军。
他还听说朱异为人甚贪,如果动以财帛,一定能早日见到萧衍。慕容绍宗的大军指日而到,侯景的军队不如慕容绍宗的军队多,这一仗不好打,他心里一直有隐隐不安,但没对徐思玉二人说过。
现在见徐思南又要听佛法,心中着实有些不耐烦,但见徐思玉已经坐好,他不好扫二人的兴,只好坐下听释安廪讲佛经。
“十地经,本是华严经的一部分,是华严经的十地品,天竺国天亲菩萨解释十地经,即成十地经论,简称地论,十地,是菩萨五十二位修行中的第五个十位,在此十地,菩萨渐开佛眼,成就一切种智,形同诸佛。”
“大师,什么叫地?”徐思南问。
“菩萨璎珞本业经里说,云何名地?佛子,地名持,持一切百万阿僧祗功德。亦名生,成一切因果,故名地。”释安廪解释道。
王伟三人互相看看,不是特别明白,释安廪又说:“地取的是大地的能持,以及能生万物的功能作譬喻,譬喻此法是生佛的根基。”
王伟点点头。
释安廪又说:“十这个数字,即一周圆数,十十无尽,十地是成就佛果之因,果,就是指十地能够生成佛果,即佛智。”
王伟:“十地都是哪十地?”
“一初欢喜地,二离垢地,三法光地,四焰慧地,五难胜地,六现前地,七远行地,八不动地,九善慧地,十法云地。”释安廪如数家珍,一一道来,王伟三人却听得胡里糊涂,王伟实在忍耐不住,他见徐思南作势可能要问这十地的含义,怕如此下去,没完没了,就抢先问道:“十地经论只讲十地吗?还有其他法门吗?”
徐思南果然只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释安廪一笑:“三界虚妄,但是一心作,如来所说十二因缘分,皆依一心。”然后释安廪就讲了一心之中分为八识,讲到阿梨耶识,又说:“心为世间杂染的本源,常应于阿梨耶识及阿陀那识求解脱。”
王伟见释安廪讲经到一段落,他起身谢过释安廪,徐思南与徐思玉见状,也跟着起身。
王伟一脚迈出佛堂,听背后徐思南又问:“听说学习地论的有南道、北道之分,大师是南道还是北道?”
王伟抽回脚,回身看释安廪。
“贫僧师从慧光大师,可以说是南道。”
“何以分南北?”王伟对这个倒是很感兴趣。
“当初菩提流支大师与勒拿摩提大师对经文理解不同,各自翻译传授,我师慧光依勒拿摩提传授,在大觉寺授业,大觉寺在邺城南部,所以可称南道。”
“北道又是谁人?”王伟追问。
“菩提流支大师传道宠,道宠居邺城之北,所以称其为北道。”
“南北二道有什么差异?慧光大师担任国统多年,你们这南道就是正宗了?”王伟问道。
“南道、北道都是佛说,只是后人理解不同罢了,贫僧不参与南北道统之间的纷争,所以南来,贫僧由十地经进而学习整部华严经,南人习理,贫僧在南朝反而更觉自在。”
三人出得山门,王伟见徐思南心有所属,笑道:“思南看来很有佛缘。”
徐思南一笑,并不答话。
三人在寺院呆得时间久了,不觉天色渐晚,他们找准方向,向客舍方向走去,走着走着,见前面围了一堆人,徐思南年轻,凑过去看热闹,王伟与徐思玉也跟过来。
王伟见近他们这一方停着一顶轿子,轿夫和十几名家仆立于轿旁,一个文人打扮的年轻人正与另外几个家奴推搡,那个文士,约莫有二十几岁,穿一件宽袖白衫,头顶漆纱笼冠,傅粉施朱,对面远处也有一顶轿子,对面轿前立着足有数百名家奴。
王伟定睛细看,倒抽一口冷气,见这些家奴脸上全都刺着黑字,像受了黥刑的犯人,不知为什么数百名家奴脸上都刺有黑字,这些人都是什么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