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康话音并不怎么响亮,但估计就像炸雷一样钻进了蔡遵道的耳朵,蔡遵道脸色大变,“左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猜蔡将军在侯景反叛之前就到了邺城吧?”
又一颗炸雷,蔡遵道左右看看,作势要跑,陈元康一挥手,从人群里出来几个人,上前把蔡遵道摁在地上。
陈元康刚才见荀济与蔡遵道两人的眼神,他们两个虽然都没有说话,但陈元康感觉得出他们两个认识,而且不只认识,蔡遵道就是荀济的同党,或者说蔡遵道就是荀济的主谋。
他以前一直以为皇帝要出奔向北,没想到皇帝想集结军队诛杀高澄,但邺城周围没有皇帝能指挥得动的军队,他想到南辕北辙的故事,恍然明白。
原来皇帝不是要向北,而是要向南,要越过黄河与侯景会合,或者说借助侯景的力量招唤天下反对高氏,如果让他们成功了,侯景那里又会变成一个魏,南魏,就像当初宇文泰一样,那样大魏国就三分了。他们肯定料定向南的大门会查禁严密,就想迂回先向北,再向南,出其不意过黄河,但人算不如天算,让陈元康歪打正着的给逮着了。
他从荀济的口气里听出背后一定还有主谋,但荀济不肯说,其他同犯未必知晓内情,而当今与高氏为敌的只有侯景,皇帝能借助的军队也只有河南侯景的军队,或者也可以说根本不是皇帝要借助侯景,而是侯景主动挑起皇帝与高澄的矛盾,但自侯景造反以来,邺城侯景大小的家属都被关了起来,谁来负担这个任务?
他让人去追查,查到一个震惊的消息,蔡遵道不是近来才从侯景军中逃回的,而是早就在邺城了,那蔡遵道带回的消息也不可能是真的,怪不得王伟回信中对高澄一痛挖苦,又说蔡遵道被高澄所囚,看来这都是故意的。
他又让人去漳河一带盘查,查出一处庄园里藏有几十匹快马,又查出这些马匹的主人就是蔡遵道。事情已经很明显,这是准备南逃用的,他本来可以直接就把蔡遵道抓起来,但也想最后核实一下蔡遵道与荀济的关系,所以才借核实军情的由头把蔡遵道叫来,把他拿下。
他亲自审问蔡遵道,蔡遵道见事情败露,闭目只求一死。
“你不是一个人,从你家中搜出大批金银,你的钱财从哪里来的?”
蔡遵道不语。
“你也不是从侯景军中逃出来的,你是受侯景指派而来。”
蔡遵道还是不语。
“侯景反叛于河南,你拉拢朝廷权贵,你们想里应外合,我没有说错吧。”
蔡遵道来个一问三不知,陈元康也不禁暗暗佩服侯景,能得死士效命。
“你是如何结识荀济的?”
陈元康以为他还是不说话,不料,蔡遵道对邺城的事并不隐瞒,蔡遵道以前并不认识荀济,认识长逸卿刘思逸,刘思逸知道他来邺城有所图,正好荀济拉刘思逸参与谋乱,所以蔡遵道就给荀济策划了南逃的计划,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刘思逸是宦官,在内廷行走,蔡遵道是怎么认识刘思逸的,蔡遵道并没有说,陈元康也懒得问了。
陈元康破获了整个案件,高澄嘉奖于他,他却没有多少喜悦之色,崔季舒一拳打出了如许事情,大魏国的英才又少了几个,他并不是推鞫案件的刑官,说到底,他也是个文人,没有那么铁石心肠。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传来了一个坏消息,温子昇给投进了晋阳的牢狱。
本来荀济谋反的同案犯里没有温子昇,据元瑾讲,荀济向温子昇透露出一点信息,但温子昇被之前尔朱氏的事弄怕了,不敢再参与政事,他们几个也就没有拉温子昇进来。陈元康压下了这件事,但不知谁走漏了风声。
他去找高澄求情,高澄铁青着脸,反而认为陈元康对他不忠,没有把实情告诉他,陈元康辩解了半天,温子昇是当今的文胆,如果无辜受刑,天下的士人该如何看待高氏。高澄最后答应不公开处斩温子昇,但也不会放温子昇出来,陈元康见事情也只能如此了,没想到十几天后传来了温子昇死亡的消息。
温子昇是被饿死的,他在狱里没吃的,吃了自己身穿的破襦而死的,尸体被抛在路旁,籍没了他的家室。
永安三年,孝庄皇帝不满尔朱荣擅权,召时任中书舍人温子昇,告诉他要杀尔朱荣,并问后汉末年董卓事,因为后汉也是董卓专权,后被王允设计杀之。
温子昇熟知史事,将诛董卓前后始末告诉了皇帝,并专门提到董卓部将李榷、郭汜在卓死后变乱杀害王允的事,温子昇是劝诫皇帝乐朱氏有尔朱兆、尔朱天光有猛将,也有尔朱世隆等文臣,即使杀了尔朱荣,也要防止尔朱氏其他人作乱,皇帝说王允当时如果赦免了凉州人,一定不会有那样的下场。
后汉时董卓被诛后,李榷、郭汜等人本不会作乱,但王允耿介,不赦免董卓的凉州部将,结果反受其害。温子昇与皇帝惩后汉之失,定下赦免尔朱荣部下的计策。温子昇于明光殿写下赦文,皇帝用宝,温子昇携带出宫,在门口遇见尔朱荣,尔朱荣问温子昇所带何文书,温子昇颜色不变,说是敕书,尔朱荣也没看,放温子昇走了,尔朱荣当天在明光殿被杀。
尔朱兆等人并不把赦文及铁券放在眼里,尔朱世隆说太原王功格天地,赤心奉国,长乐不顾信誓,枉加屠害,今日两行铁字,何足可信。吾为太原王报仇,终无降理。太原王即是尔朱荣,被封为太原王的,长乐即是孝庄皇帝,孝庄皇帝本封长乐王的,被尔朱荣立为皇帝。
永熙三年,孝武皇帝同样不满高欢擅权,想要讨伐高欢,让中书舍人温子昇书写敕文,温子昇并不思索,提笔成成。
文曰:朕不劳尺刃,坐为天子,所谓生我者父母,贵我者高王。今若无事背王,规相攻讨,则使身及子孙,还如王誓。
近虑宇文为乱,贺拔应之,故戒严,欲与王俱为声援。今观其所为,更无异迹。东南不宾,为日已久,今天下户口减半,未宜穷兵极武。
朕既暗昧,不知佞人为谁。顷之高乾之死,岂独朕意。
王忽对昂言兄枉死,人之耳目何易可轻。
如闻库狄干语王云:‘本欲取懦弱者为主,无事立此长君,使其不可驾御。今但作十五日行,自可废之,更立余者。’
如此议论,自是王间勋人,岂出佞臣之口。去岁封隆之叛,今年孙腾逃去,不罪不送,谁不怪王。王若事君尽诚,何不斩送二首。
王虽启云西去,而四道俱进,或欲南度洛阳,或欲东临江左,言之者犹应自怪,闻之者宁能不疑。
王若晏然居北,在此虽有百万之众,终无图彼之心,王若举旗南指,纵无匹马只轮,犹欲奋空拳而争死,朕本寡德,王已立之,百姓无知,或谓实可。
若为他人所图,则彰朕之恶,假令还为王杀,幽辱齑粉,了无遗恨。
本望君臣一体,若合符契,不图今日分疏至此。
敕文写得酣畅淋漓,大抒胸意,可以想见高欢闻此文,心情如何了。
孝武皇帝本是高欢所立,高欢反尔朱氏,攻入洛阳,废了尔朱氏所立的皇帝元恭元修业(节闵帝),又废了自己所立的皇帝安定王元朗,立平阳王元修,即孝武帝,库狄干曾对高欢说本来打算挑选一个性格软弱的当君王,想不到挑了一个年长,竟然不肯听话,只要大王给我十五天时间,我就可以把他废除,再另外挑选一个。
孝武帝拉拢冀州高氏的高乾,高乾开始没有发现皇帝的意图,没有告诉高欢,后来高昂怕自己受牵连,遂告密给高欢,孝武帝于是下诏给高欢说高乾私下与我有盟誓,而今竟然反复无常,引起高欢震怒,将高乾的一些信件送给孝武帝,孝武帝召高乾责难,高乾说陛下自己先有阴谋,反而说我反复无常,人主想加罪臣下,臣下如何能免,遂自杀,高欢对高乾的弟弟高敖曹说天子枉害司空。
在高乾之死上,高欢确也有过。高欢安排封隆之、孙腾在洛阳监视皇帝,封隆之与孙腾却为争夺平原公主而起争端,封隆之娶了平原公主,孙腾就向斛斯椿告密,因为封隆之曾对高欢说斛斯椿等在京师,必构祸乱,斛斯椿告诉了孝武帝,封隆之吓得跑回了晋阳,后来孙腾也因为擅杀御史而逃归晋阳,高欢当然不会惩罚自己的亲信。
孝武帝以宇文泰、贺拔胜有异志为由,发河南诸州兵,其实是欲伐晋阳,高欢洞悉孝武帝意图,发四路大兵,孝武帝才让温子昇发敕文给高欢,高欢不为所动,孝武帝西奔长安,投宇文泰。
温子昇两次计谋皆不成,不仅不成,还引起当权的尔朱氏与高氏忌恨,这就是乱世之中文人参政的下场,不仅可怜,亦且可悲。
“高门讵改辙,曲沼尚馀波。何言吹楼下,翻成薤露歌。”
“少年多好事,揽辔向西都。相逢狭斜路,驻马诣当垆。”
这是温子昇所作的两道诗,陈元康默默念诵,他感慨多时,流下了几滴伤心泪。
又传来太尉长史宋游道收葬温子昇的消息,宋游道不仅收敛了温子昇的尸体,还把他的文章收集起来编成三十五卷的书,陈元康担心高澄会处罚宋游道,没想到高澄反而称赞宋游道来,说他平时不与朝中亲贵亲近,没想到是一个重故旧、尚节义的人。
陈元康随大将军高澄回到晋阳,晋阳虽离彭城之地甚远,但军情往来传递,前方大军的消息能及时传来
。陈元康不出大将军府也知道慕容绍宗已经率十万大军进据橐驼岘,也知道南朝的统帅萧渊明在寒山这个地方断流围堰,断的是泗水的水流,这些南朝的人,只要是北侵,一定是用围堰攻城的方法,这种方法虽然费时费力,但一旦寒山筑堰成,寒山只距彭城十八里,水围彭城,魏国缺水军,必被南军乘势进逼,他很为彭城担忧,驻守彭城的是徐州刺史王则,作堰的南军将领是羊侃,这个人精明强干,是慕容绍宗的劲敌。
两军已经开仗,军情一日三变,到十二月,传来魏军大胜的捷报,慕容绍宗不负众望,生擒梁贞阳侯萧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