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皇帝出奔也还好说。”祖珽说道。
出奔还好说,难道还有不好说的?陈元康想想头都有点大了。
“如果想学曹髦就坏了,大将军府里可不乏成济。”祖珽又说。
三国时魏国的皇帝曹髦(死后降为高贵乡公)不满司马昭专权,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与几个亲信大臣驾车攻打相府,欲杀司马昭,皇帝要造反,谁也不敢拦,中护军贾充是司马昭死党,太子舍人成济问贾充,今天的事怎么办?贾充说公养了你们这些人,正是为今天,还有什么可疑虑的?成济于是抽戈刺死了曹髦。
而看看那天崔季舒所为,都不用找替死鬼成济,他自己就想当贾充,但陈元康感觉皇帝不会走这条路的,虽然皇帝武力过人,但这朝廷内外,布满了高澄的眼线,而军队,皇帝更不可能调动一兵一卒,他相信皇帝不会如曹髦一样无脑,剩下的只有出奔这一条路了,而皇帝要出城的藉口可就好找多了,想到这里,他的额头冒出汗来。
“不行,得马上告诉大将军。”
“长猷,我们没有真凭实据。”
“怎么没有真凭实据,不是有谢灵运的诗吗?”陈元康微微一笑。
“一首诗如何做得准?”
“他把自己比作要亡国的韩国,只这一句就够了。”
“长猷,这是你发现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喝渴酒,出出游而已,不要把我牵涉其中。”
陈元康明白,祖孝征无意牵连进此事之中,如果有人出首,高澄要追究与闻之人,祖孝征很可能受到关涉,现在有了这一层关系,即使将来有了事情,也提前有了一个交待,祖孝征这么灵透的人,他什么想不到,陈元康不自主地嘴角露出些许笑容。
大将军高澄命令四城戒备,严查出入城中之人,同时命令崔季舒监视皇帝一举一动,看他都跟什么人接触。要依高澄的意思,现在就把荀济抓起来,但陈元康认为尚不知道都有哪些人预谋,一抓荀济,就会打草惊蛇。
崔季舒赶来报告,说皇帝下敕令给荀济了。
“什么内容?”高澄问。
“问荀济哪天开讲。”荀济是皇帝的侍讲,下这样的敕令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只不过想跟荀济取得联络而已。”陈元康道。
高澄点头。
“那让荀济入宫吗?”崔季舒问。
“入,我要看看他们能搞出什么花样来?”高澄冷笑。
“皇帝让内臣开挖湖池,宫中已堆起了一座土山。”崔季舒临走前又说道。
“哼,他还有如此雅兴。”高澄冷笑道。
陈元康巡视来到千秋门,千秋门是邺城的北门,如果皇帝要出奔向北,从这里走最合适,所以他经常到北城一带查巡,“左丞”,他听得背后有人叫他,他回头,见是蔡遵道,他一拱手:“蔡将军。”
他见蔡遵道带着几个家人,驾着一辆马车,问道:“蔡将军要出城吗?”
蔡遵道:“闲来无事,到漳河边走走。”
蔡遵道远去,守门的官认出陈元康来,悄悄过来,对他说:“卑职总觉得这几天地动。”
“地动?有地震吗?”
“不是地震,但每当城门安静的时候,好像隐约地下有响动,但卑职请教上司,最近城中也没有工事。”
地动,地下有响声,宫中开挖土山,陈元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高澄全身披挂,领五千铁甲卫士径直闯进宫中,内臣吓得纷纷躲避,高澄直接来见皇帝元善见,见了皇帝也不参拜,直接坐在皇帝面前。
陈元康在一旁侍立,他见皇帝有些惊惶,嘴角微微抽动。
“陛下为什么要造反呢?臣父子有拥立之功,功存社稷,有哪里对不起陛下了?”
“大将军何出此言啊?”皇帝故作镇静。
“陛下的地道都修到千秋门了,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吗?”
皇帝嘴唇哆嗦起来,过了一会儿,正色道:“自古以来只听说过臣反君,没听说过君反臣,大将军你自己想反罢了,何必推到我头上?”
“这一定你平时宠幸的胡夫人与李贵嫔所为,陈元康,你带人把胡夫人和李贵嫔擒来对质。”高澄恼羞成怒。
陈元康一挥手,过来几十个甲士。
“哈哈。”皇帝突然大笑起来,高澄瞪视着。
“我大魏国运不兴,先有灵太后秽乱朝纲,后有权臣把持朝政,天柱、勃海视我元氏为无物,高子惠,我如果杀了你,那才叫功存社稷呢,不杀你,我大魏迟早会灭在你手上,朕这一身尚且不足惜,你去抓后宫嫔妃吧,朕的身家性命,全在在你掌控之中,现在弑朕,还是将来杀王,都随你。”
陈元康并没有领兵去,他目视高澄,皇帝所言,自古唯闻臣反君,不闻君反臣没有错,高澄一开始太激动,把话说得太满。
高澄领会,摆手让甲士退下,命人摆酒为皇帝压惊,皇帝好像什么都看开了,举觚就饮,不一会喝得酩酊大醉,高澄也喝得走路乱晃,领兵回府,当晚无事。
第二天,陈元康带兵到了荀济家里,荀济见陈元康带甲兵来,什么也没说,只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束手而立。陈元康虽与荀济有些交情,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让人把荀济绑了。
他问荀济,除了祠部郎中元瑾之外,还有谁参与谋划刺杀高澄之事。他以前一直以为皇帝只是要出奔北方,没想到皇帝却是要引外兵来杀高澄。荀济闭眼不答,陈元康也没难为他,让人把荀济收监,又带人去抓元瑾,元瑾没有荀济那么嘴硬,为了活命,交待出了参与密谋的人,有长秋卿刘思逸、华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元宣洪、济北王元徽等,众人纷纷被拿下,陈元康亲自拷问,确实只有这几个人,温子昇没有在其中,他暗松了一口气。
第三天,高澄命人将皇帝囚禁于含章堂内,不许任何人跟皇帝有接触,违者处斩。
“大将军,该如何处置荀济等人?”陈元康向高澄请示。
“全都斩于东市。”高澄回答得干净利落。陈元康暗叹口气,谋叛是大不赦之罪,他也不敢为荀济求情。
“从前孤为中书监,欲用荀济为侍读,献武王不同意,说我喜欢荀济,但为了保全他,故不任他,荀济一旦入宫,必会败身,没想到一语成谶,先父看人,要比孤高明得多了。”高澄又说。
陈元康也是唏嘘不已。侍中杨愔来了,他想见荀济一面,高澄让陈元康亲自陪同前去。
杨愔,字遵彦,时任吏部尚书,加侍中、卫将军,杨愔出身弘农杨氏,父亲曾任魏司空侍中,杨氏是大家,杨愔幼读《诗经》、《易经》、《左氏春秋》,都说他口若不能言,不甚察惠,但风度恬裕,从不顽皮,曾筑屋于晋阳悬瓮山读书。
杜洛周、葛荣起乱时,杨愔被抓住,葛荣听说杨愔的名声,要把女儿嫁给他,并让他作官,但据说他在大庭广众之中突然口吐鲜血,口也哑而不能说话,葛荣就放了他,后来的人问杨愔,杨愔说他只是含了几口牛血吐出来。
后来尔朱氏作乱,杨愔就投靠了冀州高昂兄弟,并由此结识了献武王高欢,杨愔与高王还有一层关系,杨愔娶了献武王之女,所以他与高澄实为姻亲。
陈元康与杨愔来到狱中,杨愔问荀济:“子通兄有才有学,都一把年纪了,何苦做出悖逆之事,致使身陷囹圄?愔想来实是心痛。”
荀济哈哈一笑:“吾虽年长,但气血不衰,杨遵彦小看我荀济了。”
陈元康道:“子通兄,我知道献武王与大将军都赏识你,你也一直是丞相府的重要人物,你是不是受人胁迫,或者受人蛊惑?如果你有隐情,我去向大将军求情,看能不能赦你一命。”
荀济:“陈元猷啊,陈元猷,你难道要我说臣荀济自伤年纪摧颓,功名不立,故欲挟持天子,谋株权臣吗?”
“如果确实你一时糊涂,元康一定如实向大将军禀奏。”
“是啊,子通兄,我不相信你会主动策划谋反之事,如果是元氏攀附于你,你何不把实情托出?”杨愔也劝解道。
“大将军到。”有狱卒喊。
杨愔与陈元康听高澄亲自来了,忙躬身行礼,陈元康知道高澄惜才,故亲自前来。高澄盯视荀济半天,说道:“国家有法纪,荀公你何故要谋反呢?”
荀济把身子背过去,不看高澄,说道:“济奉诏诛你,何谓谋反?”
狱中诸人都静静无言,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事情真相大白,荀济等人定了烹刑,但陈元康心里一直觉得不踏实,皇帝与高澄的矛盾并非始自今日,高澄十几岁入邺城以来,就一直没把皇帝放在眼里,从来都是自行其事,这次虽然崔季舒出拳打伤了皇帝,但十几年都这样过来了,难道这次就忍不了了?问题是荀济又图什么?
他当然知道荀济有忠贞之名,但几个没有兵权的王爷和几个近臣,又能做出多大的事来?还有,如果他们从千秋门出奔向北,陈元康相信,若说他们要出外引兵来围困邺城,杀死高澄,他觉得是儿戏,他们要找谁相助呢?晋阳铁骑在西,北部诸州郡谁敢为皇帝出头?
当今形势,除了南边侯景为乱,萧梁北侵之外,其他三个方向并没有作乱的迹象,如果他们向南,投奔侯景或引侯景军来助,到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向北,他琢磨着,突然想起一个成语,南辕北辙,难道……
东市,囚车拉着荀济等人奔赴刑场,道路两旁尽是看热闹的百姓,陈元康与蔡遵道在人群之中。高岳与慕容绍宗大军已出发多日,前方军情不断传来,还没有与梁军及侯景军交战,陈元康让人把蔡遵道找来,询问他侯景大军的虚实,蔡遵道到也知无不言。
时近中午,有从人来报说荀济等人今天问刑,正在往刑场赶,陈元康表示要送荀济一程,让蔡遵道陪他一道前往,蔡遵道开始有为难之色,后来同意了。
两人来到街上,见囚车从远处过来,荀济坐在鹿车上,头发散乱,手脚戴着锁链,其他人都在囚车里,荀济年老,所以受到了点优待,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往他头上扔乱菜叶子、土坷垃,也有故旧亲交在路边遥拜,陈元康叹口气,人生大苦,莫过于死。
他见囚车近了,从人群里挤出来,蔡遵道也跟着,囚车停了下来,荀济本来闭着眼,他睁开眼,看见陈元康,又见到蔡遵道,目光没有过多停留,说道:“陈元康,你甘做权臣的走狗,你的下场不见得比我更好。”
陈元康并没有生气,昨晚他去牢狱里又见了荀济一面,狱卒已经把第二天行刑的事告诉了被囚禁的这些人,除了荀济之外,其他几人全都痛哭流涕,尤其是两个王爷,吓得小便失禁,呜呜直哭,陈元康从各个牢室走过来,见荀济盘腿坐在地上,望着囚室墙上的小窗口发呆,他在想什么,是想他的一生吗,是想他从南朝奔到北朝的那段岁月吗?
陈元康干咳一声,荀济扭头,见是他,也不出声,又回过头去。
陈元康:“子通兄,我知道你忠于圣上,但谋乱之事确是受人蛊惑。”
荀济一动不动。
“你们挖地道通千秋门,要去哪里?”
“召忠义之士勤王。”荀济飘来一句。
“高氏就是大魏朝最忠义之士,如果不是高王鼎力社稷,社稷早就倾覆,世子虽然与主上有冲突,但只是年轻气盛而已,子通兄若不是受到某些人的暗中劝说,怎会做出这些掉脑袋的事?”
他见荀济的背心微微抖动,过一会儿,荀济说:“陈元康,你走吧,我荀济一生对得起人,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明日尘归尘,土归土,人生本就无常,何必呢?”
陈元康想到昨晚的事情,他又叹了一口气,朝荀济拱了拱手,鹿车又向前行,走出一段路了,陈元康见蔡遵道还望着囚车的方向出神,他问:“蔡将军,你那天出千秋门去做什么了?”
“嗯,啊,什么?噢,我到漳河边走走。”蔡遵道说。
“是去规划南逃的路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