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舒又来找大将军高澄,崔季舒,字叔正,任中书黄门郎,领主衣都统,时常陪在皇帝身边。崔季舒以前曾任中书侍郎,邺都与晋阳霸府的文书往来,皇帝经常与崔季舒商议,曾说崔中书是我奶母。
但陈元康还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高澄安排在皇帝身边的耳目。不只皇帝与高氏之间来往文书需要崔季舒把关,高澄每次向皇帝奏书,凡是文辞繁难的,都由崔季舒先行修饰通顺。
崔季舒也是出身博陵崔氏,比崔暹大一辈份,他的权势已经压倒了崔暹,听说崔暹曾对季舒下拜,说我若得到仆射之职,皆是叔父之恩。
崔季舒通音律,统管着宫内的乐伎,与祖珽相交甚好,陈元康虽也曾与他们两个结伴同游,但他只和祖珽合得来,与崔季舒并不合洽,说到底,还是陈元康对崔季舒两面逢迎看不起。
陈元康每次见崔季舒来找高澄打皇帝的小报告,都是走得远远的,不想听见这些是非,但这次他知道事出有因。
昨日皇帝设宴请高澄,陈元康陪伴高澄左右,鲜卑人性情豪放,与会之人无不豪饮,陈元康却知道喝酒容易误事,所以只是举着手里的酒樽,沾沾嘴唇而已。有高澄在的场合,在场的官员都围着高澄转,皇帝只是个摆设,陈元康以前私下曾对高澄说过,要对皇帝好点。
自从孝武帝西奔入关,当今皇帝登基之后,献武王生前对皇帝事礼甚是恭敬,事无大小必定让皇帝知道,听取皇帝的意见,每次侍宴,献武王都是俯伏着上寿,皇帝崇信佛教,每到法会的时候,献武王都亲自端着香炉跟随皇帝身边,鞠躬屏气,小心看皇帝脸色,陈元康明白献武王背着逐君之丑的恶名,不得不如此,但正因为如此,当今皇帝对高澄反而有怨恨之气,因为高澄跟他父亲不一样,高澄对皇帝没半点恭敬之色。
高澄有一次与皇帝出外打猎,皇帝骑马骑得飞快,当今皇帝不仅容貌甚美,而且臂力过人,能挟着小石头狮子跨越围墙,骑马射箭,也是百发百中,不仅如此,皇帝也好文事,与文人士大夫交游,世人都说当今皇帝与孝文帝非常像,也因此引起高澄不满。
皇帝骑马奔到了高澄前面,监术都督乌那罗受工伐主动上前追上皇帝,对皇帝说,天子不要再让马跑了,大将军发怒了。皇帝当然不高兴,他又不想当汉献帝,所以仍然骑马纵驰,陈元康知道高澄一定受到了刺激,所以当他在酒宴上喝得满脸通红,走路开始摇晃的时候,陈元康心里暗叫不妙。
果然,高澄举着一个大酒觞来对皇帝面前,也不行礼,说道:“臣高澄给陛下劝酒,请满饮。”高澄嘴上虽然说的很客气,但陈元康能听出来对皇帝的不以为然之意,他能听出来,其他人当然也能听出来,人们都扭头看皇帝,皇帝忽得一下站起来,陈元康以为他要离席呢,没有。
皇帝愤愤地说:“自古没有不亡的国家,朕为什么要像这样求生?”当然皇帝也喝多了,否则也不会当众顶撞高澄,两人虽然暗地里都不满意对方,但大面上却没有公开争吵过,这次在酒精的刺激下,皇帝把平日里积攒的怒气发泄出来。
陈元康知道事情要坏,他忙起身,还没走到高澄身边,只听得高澄连声冷笑:“朕、朕,长着狗脚的朕。”当今皇帝是武献王高欢所立,高澄也把平日里的不满说了出来。
陈元康来到高澄身边,扶住高澄的身子,刚要解劝一下,高澄把陈元康的手甩开,叫道:“崔季舒。”
崔季舒就在皇帝身旁,他起身冲着皇帝就打了几拳,有一拳打在脸上,皇帝的鼻子破了,人们都看呆了,陈元康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崔季舒居然胆子这么大,他看崔季舒也喝得不少,但喝得再多,也得有君臣之礼啊。
高澄哈哈大笑,扭头扬长而去,剩下的人都呆若木鸡,陈元康见皇帝擦了擦鼻子,震惊的表情还没有抹去。
崔季舒追随高澄而去,陈元康知道崔季舒这三拳打近了他与高澄的关系,只是想不通平时很文雅的崔季舒怎么就直接上手了呢?
与会的众人都识趣的悄悄离开,陈元康出门前又回头看皇帝一眼,皇帝仍然呆呆地立在原地。
今天看来崔季舒酒醒了,他肯定来请示高澄如何善后,陈元康知道高澄这次与皇帝的过节结深了,他劝高澄让崔季舒进宫安抚皇帝,现在不能和皇帝公开翻脸,表面的和气还是要保持的。
高澄同意了,让崔季舒进宫,过了半天,崔季舒又回来禀报说皇帝要赐给他彩绢,他没敢要。陈元康看高澄一脸诧异,但随后笑了:“他给你,你就取一段吧。”
崔季舒一会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辆大车,上面的绢丝足有几百匹,崔季舒对高澄指着车上的绢丝说:“陛下说了,这也是一段。”
高澄不禁哈哈大笑。
陈元康却心里一动,这明明是皇帝在表达不满,他有心要再劝劝高澄,但看高澄得意的表情,他心想还是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崔季舒辱君事件总算过去了,这天祖珽来找陈元康,说有件和荀济有关的事想和陈元康商议,但吞吐半天,又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陈元康就知道这里面有事。
“孝征兄,这可不像你的为人,怎么吞吐起来了,荀济怎么了?”陈元康问。
“荀子通近来与元瑾他们在一起,不知在谋划什么,我犹豫要不要让大将军知道。”
“大将军?孝征,你在担心什么?”
祖珽闭口不言。元瑾是祠部郎中,是魏朝的宗室,魏拓跋氏本是五胡鲜卑人的一支,自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太和改制,拓跋氏都改姓了元氏,元瑾与荀济都是皇帝身边的人,祖珽虽没有明说,但陈元康知道祖珽为人极其聪明,他既说荀济与元瑾有所密谋,一定是听到了什么,联想到前些天高澄与皇帝发生的冲突,陈元康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
“孝征,你一定知道内情。”
“前几日朝堂之上的事,大将军确实有些太过,听说皇帝回宫后咏谢灵运的诗来着。”
“谢灵运?哪首诗?”
祖珽摇头:“我只知道这么多。”
祖珽起身告辞,临出门前又扭头飘出一句:“荀济也找过温子昇。”
祖孝征给陈元康留下了一个哑迷。陈元康知道祖珽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话的,荀济一定在联络某些人,在做不利于高澄的事情,得查清楚他们在密谋什么?
皇帝咏谢灵运的诗,谢灵运是东晋末年王谢高门的人,写的诗多了去了,陈元康文采不如祖珽,也不想费心去想,要不要先通知高澄,他想了想还是暂且放一放,如果查不出什么,高澄一定会怪罪他,他决定从温子昇那里着手,祖珽来找他,一定也是想提醒他温子昇的事。
温子昇,字鹏举,是当世大才子,与魏收、邢子才齐名,此时任大将军府咨议。陈元康拜会温子昇,谈起献武王大葬之后学没有立碑的事,陈元康说:“碑文只有请鹏举兄大笔一挥了。”
“在下才学哪够?”
“鹏举兄谦虚了,听说连南朝的皇帝萧衍都称赞鹏举兄的才学。”
当年梁朝的使臣张皋来到洛阳,与温子昇有诗文来往,听说回到他们本朝后把温子昇的文章献给萧衍看,萧衍说观此人大文,真是曹植、陆机复生于北方,可叹我江南文人,命运不济啊。
又听说阳夏太守傅僄出使吐谷浑的时候,他们国主的床头都摆有温子昇的文章,此消息传回洛阳,轰动一时,济阴王元晖业曾说,江左的文人,宋有颜延之、谢灵运,梁有沈约、任昉,我大魏朝一个温子昇就足可以陵颜栎谢、含任吐沈,超过他们四人了。
两人聊起文苑的事来,陈元康其实并不擅长艺文,但说起国家应该设立一个文苑馆,用以招揽四方贤士,当时选人用九品中正法,依靠门第来选拔贤能,高门之中固然有谢灵运这样的才子,但多数都很平庸,国家取士可以靠门第,但文苑儒林,陈元康一直以为要不拘一格,温子昇也附合他的说法,陈元康不经意说起当年给梁朝回国书的事来。
“诗章易作,逋峭难为,”温子昇笑了,说道。这是温子昇当年到梁朝的客馆接受国书,自以为不修容止,对众人所说的话。
“听说当年元瑾推举鹏举兄书写陈辞,大家都向你祝贺呢。”
“子升还是有自知之明,所以推举陆操来写。”
温子昇并没有在意,但陈元康问此话却是有深意的,他听人说温子昇与元瑾为友,果然如此,他知道温子昇这个人外表很恬静,待人彬彬有礼,与世无争,放话也有分寸,但这个人却喜欢掺和事情,当然不是鸡毛蒜皮的杂事,而是朝中的大事,这也是他作为文人清高的另一种表现吧。
当年孝庄帝杀尔朱荣,这个温子昇就深度参与其中,尔朱兆领兵进洛阳,这个温子昇怕尔朱兆追究他,吓得逃跑了。
陈元康找高澄保举温子昇书写神武碑,高澄并不反对,陈元康吩咐人暗里查看温子昇的动静。
暗中观察了几天,温子昇并没有什么异常,陈元康决定还是从荀济身上下手。秋风渐凉,正是水果的收获季节,他请祖珽叫着荀济,到城北漳河南松隐园一游,结果只有祖珽一个人来了。
松隐园是大觉寺的寺产,管事的是一个老者,陈元康知道这个老者姓杨,老者吩咐让人烧茶来喝,把茶叶与各种调料放在水里煮开,作汤喝,其时北方茶叶稀少,能喝到茶汤绝对不是一般人,但老者却对煮茶很熟练,而且应对大将军府的红人也不怵场,老者与他们二人攀谈了一会,带上门出去了。
“你一定知道谢灵运的那首诗。”陈元康单刀直入。
祖珽犹豫了一会儿,说:“韩亡子房奋,秦帝仲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陈元康张大了嘴巴,子房即是张良,张子房,张良是韩国贵族,韩国被秦灭亡后,曾使大力士椎击秦始皇,后投靠刘邦,三载灭秦,五载灭楚,功成身退。仲连,就是鲁仲连,是战国时有名的纵横之士,鲁仲连义不帝秦。
谢灵运在南朝刘宋时任秘书监,喜爱游山玩水,跟从他的有上百人,前呼后拥,砍树凿路,百姓以为有山贼暴动,遂被人诬陷,调任临川内史,谢灵运到临川仍跟过去一样,不理公务,司徒刘义康派郑望生收捕谢灵运,谢灵运反而囚禁了郑望生,带人逃走,逃走前即写下了这首诗,谢灵运以这两个人为例,说他们本是置身江海之人,却干出了一番大事业,感动后世的君子,后来谢灵运被擒,流放到广州,又被人告发,终死于广州。
陈元康没想到皇帝才学这么好,居然记得谢灵运的诗,而之所以吟诵这首诗,肯定是希望有为之士为其伸张正义,难道荀济、元瑾等人就是皇帝的张子房与鲁仲连?
“我如果出首告荀子通,岂不落得个背友的骂名。”祖珽说道,祖珽与荀济结交多年,他一生极少服人,却对荀济倾心不已,对荀济的才艺,尤其是荀济制作单韵,善解音律上,佩服得五体投地,礼与乐,是儒家士人的根本之学。
陈元康也同情他的立场,但是说:“现在局势很微妙,高王新亡,三国时司马懿死的时候,皇帝以为终于要松口气了,没想到司马师、司马昭兄弟来势更猛,现在的大将军澄对皇帝也跟司马兄弟没有两样,我们做臣子的,究竟不能首鼠,总要站在一头。”
“我当然站在大将军一边,但荀济与天子究竟谋划什么事,我是真不清楚,万一诬告,岂不更惹人耻笑。”
“当年献武王宽厚仁慈,孝武帝尚且西奔入关,而今别再发生出奔的事情了……”陈元康说着突然顿住了,他只是随口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当今皇帝也出奔而去,那可就出大笑话了,高氏父子当权,两位皇帝都要出奔,那是要上史书的。
当然当年孝武帝西奔,有奔的去处,现在关中西魏也有一个皇帝,皇帝也没办法去西魏,更不可能像侯景一样南奔投梁,晋阳霸府所在,也不可能到那里,如果他要奔走,只能向北,但北边有蠕蠕,除非他投奔蠕蠕或回到魏国的祖城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