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在回书中说,我听说立身扬名者注重义气,如果事与义相关,节士就不爱自己性命,如果刑罚错谬的时候,君子就会看重自己的性命,从前微子佯狂而离开商殷,陈平怀有才智而背离项羽的楚国,自古即有。
我出身乡下布衣,本来没有什么才能,直到遇到尔朱荣,让我参与作战的谋划,后来遇上孝武皇帝,交给我统军作战的重任,我为国出战献身,历经二十四年,冒生命危险,置患难之境,经风霜之苦,才有了荣华富贵,然后为什么又高举战旗,手持战鼓,与你们对抗呢,只是因为畏惧危险,恐怕招致祸害,不愿为不义的事白白死去。
你父亲生病,朝中被宠幸的小人独揽权势,内廷宦官耍弄诡计,使得上下互相猜疑,心腹各生异心。我的妻子儿女在家里,无事被围困,我小心翼翼,经常胆战心惊,非常恐惧,怎么能不生疑呢。
我的军队到达颍川,我还没来得写信陈述详情,剿灭我的军队就已经来临。两军对阵,我多次用箭飞书,可是你们倚仗力量强大,全然不顾,对我发动攻击,一心要屠灭我,围堰堵水,只差三板就要淹没我的城墙,我不能忍心等死,只好在城下拼死一战,我与你父并肩共同辅佐帝室,我的爵位是天子赐与的,你想要我像豫让那样吞炭来报答你父亲,多么荒谬啊。
今天魏虽衰微,但天命并没有更改,你要求我到你们私人府第祈求施恩,这话怎么说的出口。
信中又说,你说我的形势危险,可是商纣王有亿万人,可是最终却向只有十个贤臣的周武王投降,夏桀作战经常胜利,可是最终没有好结果。
梁国世道和平兴盛,以礼招抚投附的人,让我担任领兵的将领,分给我好爵位,我正要向东西进军,我与梁国精兵一起,同时进发,大军一到,摧枯拉朽,敌人就像霜露一样被融化,像秋天的蒂芥一样枯死。
以前陈平背离项羽,归附刘邦,刘邦就统一了天下,百里奚出亡虞国,进入秦国,就使秦国称霸天下,昏庸或是聪明在于国君,任用或是舍弃在于时势,遵循礼法而行,神灵就会庇护他。
然后又说我已经联合了两国,荆、襄、广、颍州已属西魏,项城、悬瓠已归南朝,这是我自己进取而得,哪用得着你恩赐,我为你规划,你不如割地议和,三分天下,黄河以北归你,黄河以南归梁,我一定会督促勉励南朝与北朝亲近友好,交相往来,停息战争,我为当代立下功勋,你长久保有祖先基业,各守疆土,百姓得到安宁,士农工商安居乐业。
信中最后说我的妻儿都被你关进监牢,你想拿这来要挟我,这是因为你对人猜疑,心地狭窄,不识大体。
从前王陵归附刘邦,他的母亲还在楚地,他都义无反顾,刘邦的父亲被项羽囚禁,项羽要烹杀他,刘邦照样与项羽周旋,假如你杀掉我的妻子儿子有好处,我想要你停手不可能,杀掉他们对我没什么损害,我全家死活完全在你,与我没什么相干。
蔡遵道所说的,也不全是虚妄,但他被你们关押,恐怕讲得不够详细,从前我与你父亲共事如兄弟,后来被奸诈小人离间我们,使我们翻脸成仇,当我抚摸弓弦手握箭杆时,不觉感到伤心,我裁下丝帛给你写回信时,心情激动不已,不知怎么陈述才好。
陈元康知道高澄比高欢要识字通文,他见高澄对着书信呆呆发愣,他写信时说侯景的富贵来自于高欢,侯景回书却说我的富贵来自皇帝与尔朱荣,与高欢无关,是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富贵,用妻子儿女来威胁没有用,我知道你们的用心。
“蔡遵道好好的,我何尝囚禁于他了?”高澄说。
“侯景只不过以小人之心度量罢了。”
“这封回书文辞甚美,侯景大老粗一个,是谁给他写的这封回书呢?”
“这一定是颍川王伟写的。” 陈元康略一沉吟说道。
“王伟?像这样好的才能,为什么不早点让我知道?”
陈元康见高澄一副揽才不遇的神色,心想王伟写的这封信,又讥又讽,又是威胁,高澄反而可惜人才不为己用,确有其父高欢的风度,不由心生敬服。
安抚侯景无效,南朝萧衍出动大军北侵彭城,高澄着手安排反击,派大都督高岳去救彭城,高岳领军走了,高澄又想派一人为副帅,但副帅派谁,犹豫未定,高澄对陈元康说他父亲临终前说能够匹敌侯景的只有慕容绍宗,他想用金门郡公潘乐为副帅。
既然能够匹敌侯景的只有慕容绍宗,为什么不启用慕容绍宗,反要用潘乐?陈元康见高澄对起用慕容绍宗顾虑重重,于是说:“潘乐不善于机变,不如慕容绍宗,为何不用慕容绍宗为副帅呢?平定梁军后可一鼓而下侯景。”
高澄沉吟未答,陈元康知道他的疑虑是什么,他是怕突然召见慕容绍宗,又像侯景一样惊反了他,陈元康说:“元康保慕容绍宗必无反意。”
慕容绍宗打听到陈元刃近来受高澄眷顾,给陈元康送了很多礼金,陈元康为了安抚慕容绍宗就收下了礼金并写信答谢,高澄听陈元康如此说,同意启用慕容绍宗。
慕容绍宗来到邺城,从朝堂下来,特意来拜会陈元康,慕容绍宗被皇帝任命为东南道行台,加开府仪同三司,封燕郡公,慕容绍宗长相威严,有一种刚猛的气概,一身戎装,朱衣白裤,腰系革带,上饰鎏金带扣。
慕容绍宗是十六国时期慕容氏的后代,先祖为前燕开国君主慕容皝的四子太原王慕容恪,慕容绍宗的曾祖归魏,世居代州。六镇兵乱时,慕容绍宗投奔了尔朱荣,以后又归附高氏,陈元康一直很佩服慕容绍宗的为人,听说当初尔朱荣进洛阳前对慕容绍宗说,趁百官列队出迎的时候,乘势把他们统统杀掉,这样就能控制局面,而慕容绍宗却说胡太后临朝,荒淫暴虐无道,天下愤恨,失去民心,大家都愿意推翻她,您既然率领神兵,心怀忠义,忽然要杀尽百官,这可不是安定天下的长策。
后来尔朱荣并没有听从慕容绍宗忠言,于河阴屠尽了三千名高官。
慕容绍宗与献武王高欢相处得并不和洽,高欢任晋州刺史时,尔朱兆打算用高欢合力攻打纥豆陵步藩,慕容绍宗曾对尔朱兆说高晋州为人才雄气猛,英略盖世,就像一条蛟龙,你怎么还能再送给他云雨呢?
事实证明了慕容绍宗的判断,高欢由晋州到信都,举起反抗尔朱氏的大旗,听说尔朱兆后悔得不行,尔朱兆死后,慕容绍宗率尔朱的余部投降了高欢。
后来慕容绍宗任青州刺史时因私事得罪了孙搴,孙搴就对高欢说慕容绍宗的坏话,说他曾登上长城长叹,说大丈夫有光复先祖大业的道理么。高欢于是把慕容绍宗召还至京师。
陈元康一直很尊敬孙搴,如果不是孙搴早死,自己还到不了丞相府呢,但他对孙搴做的这件事,却很不以为然。
另外还有一点,导致慕容绍宗不能显达于本朝,慕容绍宗娶妇尔朱氏,尔朱荣是他从舅子,比起侯景来,慕容绍宗与尔朱氏更亲,陈元康知道慕容绍宗之所以常年不受重用,这是个很重要的原因,献武王高欢对他不放心,但让陈元康没想到的是高
王临终前却安排了高澄启用慕容绍宗,他对这些大人物的莫测的内心感到心惊,他知道这是法家的权谋之术,高王虽不识文,却无师自通,陈元康想到此,不禁对慕容绍宗这么多年受到压制感到惋惜。
慕容绍宗并不擅长言谈,话语不多:“侯景以前跟我学过兵法,他为人狡诈无比,要剿除他得费一番力气。”
“听说进攻彭城的梁军里,有一位行台的才相识。” 陈元康道。
“羊侃羊祖忻,那年羊侃要投降梁国,某曾随献武王进军征讨。”慕容绍宗道。
“听说行台打的羊侃单人独骑窜逃南朝。”陈元康呵呵而笑。
“全赖将士用力。”
羊侃,字祖忻,泰山梁甫人,他祖父在徐州曾做过南朝宋武帝的官,后来彭城落于魏国手中,羊侃祖与父皆在魏国为官,但这一家人却一直想南归,到羊侃这一代,在徐纥的鼓动下,终于决定南逃建康,慕容绍宗曾带兵,打得羊侃溃败而散。
陈元康送走了慕容绍宗,突然又想起一事,来找高澄:“卑职想举荐一人担任军司。”
“你要举荐谁?”
“廷尉卿杜弼。”
高澄皱了皱眉头,陈元康忙道:“杜辅玄虽然以前多次对献武王进谏逆耳之言,但其为人却忠贞不二。”
杜弼,字辅玄,中山郡曲阳人,曾任大丞相府法曹行参军、署记室事,掌管机要政务,很受信任优待。
杜弼在高欢在世时,以文武在位,罕有廉洁的,劝说高欢肃贪,高欢当时平定洛阳不久,根基未稳,对杜弼说了一番话,当时陈元康也在场,他感觉到了高欢那无奈与悲愤的心情。
当时高欢对杜弼说:“杜弼你过来,我跟你说说,当今天下混乱,这种习俗历时已经很久了,非自我高欢始,孝文皇帝自平城迁都洛阳后,尤其是灵太后乱政期间,朝中有何人不贪,高阳王元雍与河间王元琛斗富,我读书少,你们这些文人比我熟悉史实。”
陈元康当然知道,他相信杜弼也知道,魏朝这些宗室,唯以贪鄙为能,元雍仅女婢就有五百余人,男仆有六千人,元琛打造文柏堂,就是照着皇家徽音殿造的,水井都是玉石所砌,提水的罐子是金子铸的,就连马槽都是银制的,饮食器具无不是从西域重金购得,元雍还叫嚣说我不恨没有见过石崇,只恨石崇没有见过我。
西晋王朝石崇与王恺斗富的故事到了本朝,全成了小儿科,如果不是这些王公贵族拼命压榨百姓,也不会弄得天下大乱,兵变民乱。
高欢当时又说:“如今武将们的家属好多在关西,宇文黑獭常派人来引诱他们,人心不稳,去留不定,江东又有一个吴儿老翁萧衍,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南望,都以那里为正朔所在。我如果急于作法制裁,不加宽容,恐怕统兵将领们都会去投奔黑獭,文人士大夫全都跑到萧衍那里去了,人才流散,我还拿什么治国?你不要着急,稍许等待一阵,我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沙苑之战前杜弼又提出提先除内贼,后讨外寇,高欢问内贼是谁,杜弼说诸勋贵掠夺万民者都是,高欢于是让人张弓搭箭,举刀按鞘立于路两旁,让杜弼从刀箭中间走过去,杜弼是个文人,吓得浑身发抖流汗,高欢说箭虽在弦上而不射出,刀虽举起而没劈下,矛虽下压而没刺出,这样你都丧胆落魄,诸位功臣身触犯锋刃,疆场厮杀,百死一生,纵然他们贪污卑鄙,但可取的地方更多,我不可循常例办事。
高澄吩咐人把杜弼找来,杜弼已年近六旬,非复当年向高欢进言肃清贪腐时的杜弼了。高澄问杜弼政事的要诀,杜弼随口即说:“天下最紧要的事务,莫过于赏与罚,赏一人使天下之人喜,罚一人使天下之人惧,只要这赏罚二中不失,政事自然尽美。”
高澄:“杜辅玄话虽不多,于理甚是精当。”
高澄亲自到马厩牵来一匹白马,赠给杜弼:“这是此厩中第二马,我常自己乘坐的,我现在把它赠送给你。”
杜弼躬身致谢。高澄让杜弼任军司,兼行台左丞,随慕容绍宗出军。
陈元康把杜弼叫到一旁,说:“南军久不打仗,军队士气必定不高,侯景所辖将士,多数被其胁迫,并非出于真心要反抗朝廷,等对梁战事后,对侯景用兵,愚意以为以攻心为上。”
“长猷所说为是,将侯景军士争取过来,侯景不过就是一条丧家之犬,萧衍老儿愿意收留这条犬,就等着被犬咬吧。”
两人都哈哈大笑。
慕容绍宗率军启程向彭城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