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康打量蔡遵道,见此人四五十岁的年纪,个头很高,上身穿短袖襦,外披裲裆衫,下身穿缚裤,头戴平巾帻,高澄说蔡遵道原系侯景的部下,最近刚反正的。
蔡遵道对陈元康道:“大行台侯景之前受小人蛊惑,与朝廷有了嫌隙,他经常说起家乡在北,想念邺城的妻儿老小,故卑职觉得侯景有北归的意向。”
“是侯景让你来做说客的吗?”陈元康问。
“不,不,遵道也是北人,不想附逆南寇,所以才趁机逃回邺都的。”
“长猷,你给侯景写一封书信,如果他能回来,我让他终身当豫州刺史,把他全家老小都还给他。”高澄吩咐陈元康,陈元康喏喏连声,但等蔡遵道铁告辞走后,他问高澄:“大将军真想饶侯景不死吗?这个蔡遵道所说未必属实,下书只会徒惹侯景耻笑。”
“蔡遵道无足轻重,但元柱与韩轨围剿侯景先后失利,西魏的王思政占了颍川,南梁萧衍派兵进驻悬瓠,侯景与西、南联合之势将成,实在是我大魏的心头之患,给他写信纵使无功,也得让他知道他的全家老小都在我手里。”
陈元康只得按照高澄的吩咐,以高澄名义给侯景写了一封书信,他在信中说:盖闻位为大宝,守之未易;仁诚重任,终之实难。或杀身成名,或去食存信;比性命于鸿毛,等节义于熊掌。夫然者,举不失德,动无过事;进不见恶,退无谤言。
先王与司徒契阔夷险,孤子相于,偏所眷属,缱绻衿期,绸缪寤语,义贯终始,情存岁寒。司徒自少及长,从微至著,共相成生,非无恩德。
既爵冠通侯,位标上等,门容驷马,室飨万钟,财利润于乡党,荣华被于亲戚。意气相倾,人伦所重,感于知己,义在忘躯。
眷为国士者,乃立漆身之节;馈以壶飧者,便致扶轮之效。若然尚不能已,况其重于此乎!
幸以故旧之义,欲持子孙相托,方为秦晋之匹,共成刘范之亲。
假使日往月来,时移世易,门无强荫,家有幼孤,犹加璧不遗,分宅相济,无忘先德,以恤后人。
况闻负杖行歌,便已狼顾反噬,于名无所成,于义无所取,不蹈忠臣之迹,自陷叛人之地。力不足以自强,势不足以自保;率乌合之众,为累卵之危。
西求救于黑泰,南请援于萧氏,以狐疑之心,为首鼠之事。入秦则秦人不容,归吴则吴人不信。
当今相视,未见其可,不知终久,持此安归。相推本心,必不应尔。
当是不逞之人,曲为口端之说,遂怀市虎之疑,乃致投杼之惑耳。
比来举止,事已可见,人相疑误,想自觉知,合门大小,并付司寇。
近者,聊命偏师,前驱致讨,南兗、扬州,应时克复。即欲乘机,长驱悬瓠;属以炎暑,欲为后图。
方凭国灵,龚行天罚,器械精新,士马强盛。内外感德,上下齐心,三令五申,可蹈汤火。若使旗鼓相望,埃尘相接,势如沃雪,事等注萤。
夫明者去危就安,智者转祸为福。宁使我负人,不使人负我。当开从善之门,决改先迷之路。今刷心荡意,除嫌去恶,想犹致疑,未便见信。
若能卷甲来朝,垂橐还阙者,当授豫州刺史。即使终君之世,所部文武更不追摄。进得保其禄位,退则不丧功名。
君门眷属,可以无恙;宠妻爱子,亦送相还。仍为通家,卒成亲好。所不食言,有如皎日。君既不能东封函谷,南向称孤,受制于人,威名顿尽。
空使兄弟子侄,足首异门,垂发戴白,同之涂炭,闻者酸鼻,见者寒心,矧伊骨肉,能无愧也?
孤子今日不应方遣此书,但见蔡遵道云:司徒本无归西之心,深有悔祸之意,闻西兵将至,遣遵道向崤中参其多少;少则与其同力,多则更为其备。
又云:房长史在彼之日,司徒尝欲遣书启,将改过自新。已差李龙仁,垂欲发遣,闻房已远,遂复停发。
未知遵道此言为虚为实,但既有所闻,不容不相尽告。吉凶之理,想自图之。
陈元康先引大义,对侯景晓之以理,说要守住帝位不容易,终身保持仁德更难,有些人宁愿牺牲自己性命也要成全名声,有的人认为诚信比吃饭更重要,他们把性命看得比鸿毛还轻,把节义看得和熊掌一样珍贵,正因为这样,他们的举止便不会违背道德,行动便不会出现过错,仕进不会被人厌恶,退隐也不会遭到背后批评。
然后又对侯景动之以情,说先王与你生死相交,彼此关心与尊重,义气相重,你从地位微贱到显赫,爵位居于列侯之首,地位身份在上等,家院大门能容驷马高车,家室享用万钟之禄,荣华财利亲戚故旧跟着沾光,先王还是对你有恩的。
春秋时豫让有众人国士之论,漆身吞炭,志以报恩,灵辄受赵盾一餐饭的馈赠,在晋灵公攻赵盾时,反戈保护赵盾。
你现在率领一些乌合之众,处于累卵的危境,往西求救于宇文泰,往南求救于萧衍,犹豫不决,首鼠两端,你想入关中,关中不能容你,你想归吴,吴人也不会信任你,你的归宿在哪里呢?
我推究你的本心,一定不是这样的,恐怕是那些为非作歹之人,歪曲事实信口胡说,你相信了谣言,心怀疑惧,才产生这样的错误。
既而又给侯景讲明形势,说你全家大小已经交付主管刑狱的司寇,朝廷军队已经攻克南兖与扬州,本想趁此机会长驱直入进攻悬瓠,只是因为适逢炎暑,暂且作罢,现在朝廷大军兵马强盛,器械精新,上下同力,一声令下,可赴汤蹈火,遇到敌人如同开水浇到白雪上一样,如同用水注在萤火上一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明智的人会离开危险趋向安全,有智慧的人会转祸为福,你若能卷起盔甲,收回兵器,回来归顺朝廷,我将任你为豫州刺史,终你一生,你的部属都不会被整编,进能保住爵禄,退能不丧功名,你的满门亲属可以不受到伤害,你的姣妻美妾也会送还给你。
你现在既不能东进函谷关,也不敢南面称帝,两面受制于人,威名已经丧尽,白白使兄弟子侄,小孩老人人头落地,你如此寡情,不感到惭愧吗?
在书信最后,又把蔡遵道所说叙说一遍,说吉凶的选择,你自己仔细考虑。
书信遣使发了出去,这天,祖珽来找陈元康,祖珽随送葬队伍来到邺城,一直没有返回晋阳,祖珽给陈元康带来一个朋友,荀济荀子通,现任散骑常仕、侍讲。
陈元康早就听说此人,知道此人本是南朝人,因反佛不容于萧衍,投奔了北朝,两人见面,互道寒暄,陈元康见荀济七十多岁,宽衣博带,头戴进贤冠,傅粉施朱,一副洒脱的样子,北人衣装受胡服影响颇深,荀济投北已多年,没想到还是一副南人的打扮。
陈元康与之交谈,发现这个荀济不仅博学能文,而且通晓音律,荀济当场给祖珽与陈元康弹奏古筝一曲,陈元康听得有微醺之意,心旷神怡。
自此陈元康常与荀济、祖珽等人出外游玩,邺城西有山有水,有灵芝园,有皇家的华林苑,苑中物产丰富多奇珍,山水花鸟,亭台楼阁,宛若仙境。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城西北高地风水极佳,多皇室与世家大族的墓陵,碑刻石像,风格各异,晋左思《魏都赋》中说山林幽映,川泽回缭,恒碣砧??于青霄,河汾浩涆而皓溔。南瞻淇澳,则绿竹纯茂,北临漳滏,则东西异沼。神钲迢递于高峦,灵响时惊于四表。温泉毖涌而自浪,华清荡邪而难老。荀济常说比起江南来,邺城风景不遑多让。
侯景给高澄写了回书,信上说:盖闻立身扬名者,义也;在躬所宝者,生也。
苟事当其义,则节士不爱其躯;刑罚斯舛,则君子实重其命。
昔微子发狂而去殷,陈平怀智而背楚者,良有以也。
仆乡曲布衣,本乖艺用。初逢天柱,赐忝帷幄之谋;晚遇永熙,委以干戈之任。出身为国,绵历二纪,犯危履难,岂避风霜。
遂得躬被衮衣,口飧玉食,富贵当年,光荣身世。
何为一旦举旌旆,援桴鼓,而北面相抗者,何哉?实以畏惧危亡,恐招祸害,捐躯非义,身名两灭故耳。何者?
往年之暮,尊王遘疾,神不祐善,祈祷莫瘳。遂使嬖幸擅威权,阍寺肆诡惑,上下相猜,心腹离贰。仆妻子在宅,无事见围;段康之谋,莫知所以;卢潜入军,未审何故。翼翼小心,常怀战慄,有靦面目,宁不自疑。
及回师长社,希自陈状,简书未达,斧钺已临。既旌旗相对,咫尺不远,飞书每奏,兼申鄙情;而群率恃雄,眇然不顾,运戟推锋,专欲屠灭。筑围堰水,三板仅存,举目相看,命悬晷刻,不忍死亡,出战城下。禽兽恶死,人伦好生,送地拘秦,非乐为也。
但尊王平昔见与,比肩共奖帝室,虽形势参差,寒暑小异,丞相司徒,雁行而已。福禄官荣,自是天爵,劳而后受,理不相干,欲求吞炭,何其谬也!
然窃人之财,犹谓为盗,禄去公室,相为不取。今魏德虽衰,天命未改,祈恩私第,何足关言。
赐示“不能东封函谷,受制于人”,当似教仆贤祭仲而褒季氏。无主之国,在礼未闻,动而不法,何以取训?窃以分财养幼,事归令终,舍宅存孤,谁云隙末?
复言仆“众不足以自强,危如累卵”。然纣有亿兆夷人,卒降十乱;桀之百克,终自无后。颍川之战,即是殷监。
轻重由人,非鼎在德。苟能忠信,虽弱必强。殷忧启圣,处危何苦。
况今梁道邕熙,招携以礼,被我虎文,縻之好爵。
方欲苑五岳而池四海,扫夷秽以拯黎元,东羁瓯越,西通汧、陇。吴、楚剽劲,带甲千群;吴兵冀马,控弦十万。兼仆所部义勇如林,奋义取威,不期而发,大风一振,枯干必摧,凝霜暂落,秋蒂自殒。此而为弱,谁足称强!
又见诬两端,受疑二国。斟酌物情,一何至此!昔陈平背楚,归汉则王;百里出虞,入秦斯霸。盖昏明由主,用舍在时,奉礼而行,神其庇也。
书称士马精新,克日齐举,夸张形胜,指期荡灭。
窃以寒飂白露,节候乃同;秋风扬尘,马首何异。
徒知北方之力争,未识西、南之合从,苟欲徇意于前途,不觉坑阱在其侧。
若云去危令归正朔,转祸以脱网罗,彼既嗤仆之愚迷,此亦笑君之晦昧。今已引二邦,扬旌北讨,熊豹齐奋,克复中原,荆、襄、广、颍已属关右,项城、悬瓠亦奉南朝,幸自取之,何劳恩赐。
然权变不一,理有万途。为君计者,莫若割地两和,三分鼎峙,燕、卫、晋、赵足相奉禄,齐、曹、宋、鲁悉归大梁,使仆得输力南朝,北敦姻好,束帛交行,戎车不动。仆立当世之功,君卒祖祢之业,各保疆界,躬享岁时,百姓乂宁,四民安堵。
孰若驱农夫于陇亩,抗勍敌于三方,避干戈于首尾,当锋镝于心腹。纵太公为将,不能获存,归之高明,何以克济。
复寻来书云,仆妻子悉拘司寇。以之见要,庶其可反。
当是见疑褊心,未识大趣。何者?
昔王陵附汉,母在不归;太上囚楚,乞羹自若。矧伊妻子,而可介意。
脱谓诛之有益,欲止不能;杀之无损,徒复坑戮。家累在君,何关仆也?
而遵道所传,颇亦非谬,但在缧绁,恐不备尽,故重陈辞,更论款曲。所望良图,时惠报旨。然昔与盟主,事等琴瑟,谗人间之,翻为仇敌。抚弦搦矢,不觉伤怀,裂帛还书,知何能述。
侯景的这封回书,行文激荡,慷慨奋情,陈元康看后不禁击掌而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