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效仿佛祖舍身救馁虎,舍身同泰寺,大通元年一次,中大通元年一次,本次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二次舍身,公卿以钱一亿万赎回了皇帝,虽然铁钱不值钱,但一亿万铁钱也不少了,大梁国立国之初只有扬、荆、郢、江、益等七州用钱,交、广用金银,其他各州杂以谷帛实物交易,皇上于是铸五铢钱,后来有歹人私铸五铢钱,份量不够,民间称为女钱,朝廷禁不了女钱,于普通四年罢铜钱,铸铁钱,以后梁国境内一直流通铁钱,铁钱当然没有铜钱贵了。这次临出发前,朱异向他提出再准备一亿万铁钱,他虽然心疼,也不好公然反对,他们准备再一次把皇上赎出来。
如果只是这些内政,萧纲认为还是能对付的,谁知又出了一个侯景降顺事件,对于父皇接纳侯景,他心里一直有不同意见,但他这个东宫位子,虽然做了十几年了,还是经常有人议论其位不正,这是是他的老师徐摛告诉他的。
徐摛是周舍的外弟,当初他任晋安王时,出戍石头城,他父皇对周舍说想为他找一个文才学问都好,且有操行的人,周舍推荐了徐摛,说徐摛虽然形质短小,好像承担不起衣服一样,但符合皇帝的要求。他父皇说如果有王仲宣那样的才能,就可以不挑剔外貌。王仲宣就是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徐摛被任为他的侍读,当时他年仅六岁,还是个娃童,在徐摛的教诲下,他读书一目十行,九流百氏,过目成诵,篇章辞赋,拿起笔就能写成,又博览儒家经书,通晓玄理。他在文学上一反他的兄长昭明太子的沉思翰藻之风,在写给他的儿子萧大心的信中提出“立先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的主张,所谓放荡,就是文不受拘束之意。
他与他的兄长萧统虽一奶同胞,但萧统一岁就被立为太子,萧统字德施,是被作为仁君圣主培养,为人宽仁敦厚,所以在文学上主张“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他则不同,他只是一个藩王,他没有什么顾忌,他父皇为萧统选孝子庾黔娄为侍读,而为他选徐摛为侍读时,就已经埋下的兄弟二人为人、为文的裂痕,他兄长编纂了《文选》,他则开始编纂《玉台新咏》,主张吟咏情性,《玉台新咏》他让徐陵编撰的,非“影里细腰,镜中好面”者一概不取。
“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袖裁连璧锦。笺织细种花。揽袴轻红出。回头双髻斜。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他这样的诗,他的兄长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做出来。
他刚当上太子不久,徐摛受人暗算被调走了,那天徐摛怒气冲冲来找他,说道:“老臣要辞别太子了。”
他愣住,此话是什么意思。
徐摛又说:“圣上出臣为新安太守。”
新安太守?什么意思?
“是因为那个坊间所说的宫体诗吗?”他忙问。
徐氏父子与庾氏父子发明了一种文体诗,描写宫庭女子的,极尽妍态,刻画真实,文体清丽,结果春坊之人学了去,取名宫体诗,看来被圣上知道了。
徐摛却说:“与宫体无关,老臣前些日被陛下所召,确实是因为宫体,但陛下核实后并未见怪,而且又问及经史及佛学。”
“老师一定应对如响了。”
徐摛一捋胡须,很是自负。
那又为何把老师贬出京呢?他不明白。
“今天圣上又召见,说新安大好山水,就将臣外调。”
徐摛走了,他一直在琢磨,新安大好山水,难道建康山水就差了,大江临城,秦淮河绝艳,玄武湖浩淼,蒋山奇秀,哪点比新安差了。后来徐陵对他说,他父是朱异暗算了。朱异,又是朱异?
“我听人说我父出入两宫,宠遇日隆,引得朱领军妒忌,故出此计策,先对圣上言我父年老,又爱泉石,意在一郡自养。”
怪不得圣上说新安大好山水,他不禁有些惭愧,这些天他对皇上之语意有不满,以为将自己身边多年老臣调走,是为警醒自己,现在明白原来是朱异搞的鬼,这个朱异,虽在立太子事上,立有微功,但徐摛说的没错,这个人需要提防。
徐摛到了新安,为政清静,教人礼义,劝课农桑,仅用一个月就让当地风俗大改,任满后才又调回京城,回到他身边。
徐摛告诉他民间有歌谣,说“鹿子开城门,城门鹿子开,当开复未开,使我心徘徊。城中诸少年,逐欢归去来。”他一听就明白了,无非诋毁他一介藩王的身份逐走了嫡长孙萧欢,他又听说兄长的第三子萧詧心存愤懑,以至受封岳阳王时,流涕受拜,累日不食。萧纶对皇帝废立失所不满,他的六弟萧纶封邵陵王,常说时无豫章,故以次立。就是说如果不立豫章王,就应按照兄弟排行的次序继立太子。庐陵王萧续死时,萧纶在野外埋伏兵力,要袭击皇帝,被张僧胤侦破,又献曲阿毒酒于上,他这个皇太子可谓当得战战兢兢,萧纶任丹阳尹时,威震都下,他为防不测,特意挑选精兵守卫东宫城。
那日在朝堂,侯景遣行台郎中丁和来,献河南十三州,皇帝召群臣廷议,群臣议论纷纷,多数不主张接纳侯景之降,国家承平日久,如果接纳侯景,虽然国土增大了,但东魏的高氏能坐视不管吗?听说高欢为了一个高慎叛变,与西魏在邙山大战,如果东魏的半壁江山丢了,高氏还不发倾国之兵,战事一开,局面就不好控制了。
谢举说:“大同二年,东魏请和,两国交聘使命不绝,边境相安无事,如果接纳东魏的叛臣,臣认为不适宜。”谢举是中书令谢览的弟弟,世人说王有养、炬,谢有览、举。这王、谢二门高第,王氏有王筠、王泰,谢氏有谢览、谢举。谢举任尚书仆射,侍中,将翊左将军,继何敬容之后为宰相,谢举年轻时曾任太子庶子、家令、掌东宫管记,深得当时的昭明太子赏识,萧纲一直对他很敬重,谢举的发言也代表了他的心声,但看主上的意思,认为得到侯景塞北可清,机会难得。
群臣所议并没有一个确定结果,他回到东宫后,徐摛却带回一个令他吃惊的消息,主上决定接纳侯景,力主其议的是朱异,朱彦和。
又是他。
朱异是五经博士明山宾推荐入朝为官的,明山宾是当世大儒,他在荐表中说“窃见钱唐朱异,年时尚少,德备老成,在独无散逸之想,处暗有对旁若无人之色,器宇弘深,神表峰峻。金山万丈,缘陟未登,玉海千寻,窥映不测。加以珪璋新琢,锦组初构,触声铿锵,值采便发,观其言行,非惟十室所稀,若使负重遥途,必有千里之用。”明山宾把朱异比喻成金山玉海,珪璋锦组,说他有千里马的功用,他父皇让朱异讲解孝经、周易,说朱异实异,以后逐年提拔他的官职,自从周舍卒后,朱异就开始掌管朝廷机谋,不论是军事方镇长官的必换,还是朝仪国典、诏诰敕书的起草,他都一并兼管。这个人确实有一套,听说他对于四方进呈的表疏,本管职司的文簿,咨询详断堆积在他面前时,他能够挥笔行文,览事决议,纵横敏赡,手中笔一刻不停,顷刻之间,诸事便能办妥。他有这些才能,加上善于窥视皇帝内心的意图,顺从上旨,会办事,现在任左卫将军,领步兵,兼任中书舍人,深得皇帝的宠信,但他虽有才能,却为人贪鄙,对上阿谀,对下欺蛮。
“朱彦和何以能说动主上?”他问道
“陛下做了一个梦,梦见中原牧守以其地前来归顺,举朝称庆。”徐摛说道。
他微皱一下眉,做梦也能作准吗?但他作为儿子,不敢腹诽父皇。
“陛下对朱异说平时很少做梦,做梦必实,朱异就说这是宇宙混一之兆。”
“这个阿谀小人”,他愤愤不平。
“朱异又说圣明的皇帝统治天下,上应苍天的意旨,北方亡国的百姓,谁不仰慕陛下的神威,只是没有机会表达他们的心愿,现在侯景分割魏国大半的土地,输诚送款,远来归附,这不是上天开导他的圣主,众人助成他的计谋吗?他的这番心思,非常值得嘉奖,今日如果不接纳他,恐怕会使后来者绝望,希望陛下不要疑虑。”
有人通禀说何敬容与周弘正来了。大同十一年,何敬容因妾弟费慧明在任导仓丞时,夜盗官米被抓送领军府,当时河东王萧誉任领军将军,何敬容写信给萧誉为费慧明求情,被萧誉奏给皇帝,皇帝大怒,交御史推劾,御史中丞张绾上奏何敬容挟私欺骗皇帝,应当陈尸街头示众,皇帝没有重惩何敬容,只是把他免了职。据说何敬容在天监年间曾遇释宝志,宝志对他说君后必贵,然终是何败何耳,意思是说他最终败在姓何的手下。后来何敬容起用任侍中、太子詹事,萧纲因为自己亲信如徐摛、徐陵父子、庾肩吾、庾信父子都是文人,所以很看重何敬容理政才能,至于何敬容是否如徐氏父子、庾氏父子一样对他忠诚,他就不知道了。释宝志乃南朝神僧,萧纲曾问何敬容“何败何耳”该如何解,何敬容一脸尴尬,说自己位居台阁时,压制同宗姓何的,没想到此何非彼河,非是姓何的何,而是河东王的河,何敬容一番话引得萧纲与徐摛等人大笑不止。
何敬容一进来就说:“殿下听说陛下欲纳侯景之事了吗?”
萧纲点头。
“周思行擅长占卜,他曾经占得一卦,特来向殿下开示。”
周弘正,字思行,是周舍的从子,自幼丧父,兄弟三人,周弘让、周弘直,都是由周舍抚养成人的,对周弘正,他并不陌生,因为周弘正曾任晋安府主簿,当初他初任皇太子,周弘正就劝谏过他,当时周弘正说:“大王殿下,天资卓越,聪明神武,得到朝中公卿拥护,使天下黎民安心,陛下发德音,下明诏,立大王为太子,在下希望大王能像春秋时期目夷辞让宋国,子臧拒绝曹国君位那样,不乘万乘之车,改变由来已久的争权夺利的恶习,将吴国太伯退让之风发扬光大,古有揖让之人,现在那谦逊身体力行之人,岂不就应在殿下身上?”
他并不急于表态,周弘正又道:“先祖周敳多次直言切谏,批评晋元帝自诩为尧舜之君,表现了高风亮节,又在逆臣王敦面前义正辞严,在下世代忠烈相传,冒死说出肺腑之言,表达愚昧之见,假如我这些村言鄙说,能供殿下听取一二,那么即使我置身于烹鼎之中,绝命在伸冤石下,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你周思行世传忠烈,我萧纲也非悖谬之人,国家储副,为天下之本,先生认为该由谁担当呢?”
“在下陋学书生,不敢指点朝政,只希望大王能发扬古人的揖让撝谦之风。”
“圣上所为,非吾等臣下所能忖度,萧纲不敢行伪善之举,望先生谅之。”
他见周弘正怅怅得走了,他哪里知道我内心的抱负呢,他心想。后来周弘正又任平西邵陵王府谘议参军,周弘正擅长玄理,又精通佛典,玄学清谈可称得上当世玄宗之冠。
“卑下数年前曾卜得一卦,国家厄在数年,当有兵起。”周弘正有些吞吐。
萧纲白了他一眼,嫌他说得含糊。
“主上接纳侯景,就是动乱的开始。”何敬容直言不讳。
萧纲沉默不言。
“殿下何不向主上进言?”何敬容又言道。
“主上信任朱异更胜过信任我。”他并不讳言,其他人都沉默不语了,国事至此,夫复何言。
萧纲正想着自己的心事,执事僧赶来,说皇上已同意接见,他与谢举、何敬容、朱异等重臣来到同泰寺的禅房内,皇帝盘腿坐于蒲团之上,他父皇时年已八十三岁,须发皆白,面目清矍。
他上前禀报:“东魏遣兼散骑常侍李系来聘。”
萧衍面沉似水:“你是皇太子,东魏来使是你份内之事。”
他很为难,这不只是东魏来使问题,涉及如何对待侯景的问题,因为羊鸦仁已经出兵悬瓠,他真心认为梁军应该谨守北部边境,避免与两个魏发生争执,但他不敢说。
朱异上前一步,说道:“臣等已筹钱亿万以备陛下赎身之用。”
萧衍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