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棺材的大臣叫郭祖深,郭祖深是襄阳人,他父皇起家时,以宾客相从,后来担任后军行参军,封事上说“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所在郡县,不可胜言。道人又有白徒,尼则皆畜养女,皆不贯人籍,天下户口几亡其半。而僧尼多非法,养女皆服罗纨,其蠹俗伤法,抑由于此。请精加检括,若无道行,四十以下,皆使还俗附农。罢白徒养女,停畜奴婢。婢唯著青布衣,僧尼皆令蔬食。如此,则法兴俗盛,国富人殷。不然,恐方来处处成寺,家家剃落,尺土一人,非复国有。”
郭祖深说建康城一带有佛寺五百多所,僧人尼姑有十多万,郡县佛寺就更多了,佛寺收留逃役的男丁,尼姑收留养女,这些人连同佛徒都没有计入户籍,天下户口几乎失去一半,要求朝廷将四十以下的佛徒,令他们还俗,将白徒养女与奴婢都解散回农,不然的话,将来处处都成了佛寺,家家都剃发出家,连一尺土地、一个人都不再归国家所有。
郭祖深在封事中还提到了其他吏治弊端,当时萧纲没在京城,徐摛告诉他,皇上不仅没有怪罪郭祖深,反而嘉奖他的正直,提拔郭祖深为豫章郡钟陵县令、员外散骑常仕,萧纲深为他父皇是个知人善任,善听人谏的好君王而骄傲。
前有荀济、郭祖深,后来又出了一个贺琛,上《条奏时务封事》,贺琛任散骑常仕,以儒家三礼起家,皇帝令他参掌礼事,每次见驾,谈论时间都很长,宫中人常说上殿不下不贺雅,因为他容止文雅,所以人们称呼他贺雅。
贺雅的封事举了四事:“臣荷拔擢之恩,曾不能效一职,居献纳之任,又不能荐一言,窃闻慈父不爱不益之子,明君不畜无益之臣,臣所以当食废飧,中宵而叹息也。辄言时事,列之于后。非谓谋猷,宁云启沃。独缄胸臆,不语妻子。辞无粉饰,削稿则梵,脱得听览,试加省鉴,如不允合,亮其戆愚。”
贺雅说为了对得起受君上提拔的恩情,故进言时事,希望君上审察,言辞没有粉饰,草稿已经焚毁。
“其一事曰:今北边稽服,戈甲解息,政是生聚教训之时,而天下户口减落,诚当今之急务。虽是处凋流,而关外弥甚,郡不堪州之控总,县不堪郡之裒削,更相呼扰,莫得治其政术,惟以应赴徵敛为事。百姓不能堪命,各事流移,或依于大姓,或聚于屯封,盖不获已而窜亡,非乐之也。国家于关外赋税盖微,乃至年常租课,动致逋积,而民失安居,宁非牧守之过。东境户口空虚,皆由使命繁数。夫犬不夜吠,故民得安居,今大邦大县,舟舸衔命者,非惟十数,复穷幽之乡,极远之邑,亦皆必至。每有一使,属所骚扰,况复烦扰积理,深为民害。驽困邑宰,则拱手听其渔猎,桀黠长吏,又因之而为贪残,纵有廉平,郡犹掣肘,故邑宰怀印,类无考续,细民弃业,流冗者多,虽年降复业之诏,属下蠲赋之恩,而终不得反其居也。”
意思是说现在地方郡县聚敛之臣逼迫百姓逃亡,深为民害,国家虽然多次免除赋税,百姓还是很难得到实惠。
“其二事曰,圣主恤隐之心,纳隍之念,闻之遐尔,至于翾飞蠕动,犹且度脱,况在兆庶。而州郡无恤民之志,故天下顒顒,惟注仰于一人,诚所谓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鬼神,畏之如雷霆。苟须应痛逗药,岂可不治之哉,今天下宰守,所以皆尚贪残,罕有廉白者,良由风俗侈靡,使之然也。淫奢之弊,其事多端,粗举两条,言其尤者。夫食方丈于前,所甘一味,今之燕喜,相竞夸豪,积果如山岳,列肴同绮绣,露台之产,不周一燕之资,而宾主之间,裁取满腹,未及下堂,已同臭腐。又歌姬舞女,本有品制,二八之锡,良待和戎,今畜妓之夫,无有等秩,虽复庶贱微人,皆盛姬姜,务在贪污,争饰罗绮。故为吏牧民者,竞为剥削,虽致赀巨亿,罢归之日,不支数年,便已消散。盖由宴饮所费,既破数家之产,歌谣之具,必俟千金之资。所费事等丘山,为欢止在俄顷。乃更追恨向所取之少,今所费之多,如复传翼,增其搏噬,一何悖哉。其余淫侈,著之凡百,习以成俗,日见滋甚,欲使人官运亨通廉隅,吏尚清白,安可得邪。今诚宜严为禁制,道之以节俭,贬黜雕饰,纠奏浮华,使众皆知,变其耳目,改其好恶。夫失节之嗟,亦民所自患,正耻不及群,故勉强而为之,苟力所不至,还受其弊矣。今若厘其风而正其失,易于反掌,夫论至治者,必以淳素为先,正凋流之弊,莫有过俭朴者也。”
贺琛认为天下的宰守都追求奢侈之风,蓄妓贪饮,几乎没有清廉之官,竞相剥夺百姓,君主一定要整治风尚,纠正流弊。
“其三事曰:圣躬荷负苍生以为任,弘济四海以为心,不惮胼胝之劳,不辞癯瘦之苦,岂止日昃忘饥,夜分废寝。至于百司,莫不奏事,上息责下之嫌,下无逼上之咎,其实道迈百王,事超千载,但斗筲之人,藻梲之子,既得伏奏帷扆,便欲诡竞求进,不说国之大体。不知当一官,处一职,贵使理其紊乱,匡其不及,心在明恕,事乃平章。但务吹毛求疵,擘肌分理,运挈瓶之智,徼分外之求,以深刻为能,以绳逐为务,迹虽似于奉公,事更成其威福。犯罪者多,巧避滋甚,旷官废职,长弊增奸,实由于此。今诚愿责其公平之效,黜其谗愚之心,则下安上谧,无侥幸之患矣。”
贺琛说圣上废寝忘食,但小人治事吹毛求疵,严峻刻薄,纠举他人过失,冒似奉公,事实是成就他们的威福。希望陛下要求他们公平处事,革命他们谗幸的心愿。
“其四事曰:自征伐北境,帑藏空虚。今天下无事,而犹日不暇给者,良有以也。夫国弊则省其事而息其费,事省则养民,费息则财聚,止五年之中,尚于无事,必能使国丰民阜。若积以岁月,斯乃范蠡灭吴之术,管仲霸齐之由。今应内省职掌,各检其所部。凡京师治、署、邸、肆应所为,或十条宜省其五,或三条宜除其一;及国容、戎备,在昔应多,在今宜少。虽于后应多,即事未须,皆悉减省。应四方屯、传、邸、治,或旧有,或无益,或妨民,有所宜除,除之;有所宜减,减之。凡厥兴造,凡厥费财,有非急者,有役民者;又凡厥讨召,凡厥征求,虽关国计,权其事宜,皆须息费休民。不息费,则无以聚财;不休民,则无以聚力。故蓄其财者,所以大用之也;息其民者,所以大役之也。若言小事不足害财,则终年不息矣;以小役不足妨民,则终年不止矣。扰其民而欲求生聚殷阜,不可得矣。耗其财而务赋敛繁兴,则奸诈盗窃弥生,是弊不息而其民不可使也,则难可以语富强而图远大矣。自普通以来,二十余年,刑役荐起,民力凋流。今魏氏和亲,疆埸无警,若不及于此时大息四民,使之生聚,减省国费,令府库蓄积,一旦异境有虞,关河可扫, 则国弊民疲,安能振其远略?事至方图,知不及矣。”
贺琛说现在应该减少职官,检讨所做之事,不当做的事全都要减省,妨碍百姓的措施,要革除,休养生息,普通以来,刑法与劳役兴起民力衰减流散,现在北境和平,如果不趁现在息养国民,令府库有积蓄,万一有边患,国敝民穷,到时候就晚了。
贺琛所言四事,曾令萧纲大为震惊,他一直以为父皇以佛治国,梁国内已经风土安宁,百姓乐业,没想到父皇一片苦心,下面官吏反而变本加厉侵剥百姓,渔肉乡民,看来治国不仅要劝人向善,还应惩治恶行,可惜他只是皇太子,还不能处断大事,他以为皇上还像对待郭祖深一样,嘉奖他的正直,没想到他父驳然大怒,怒责了贺琛一番,唉,皇上还是上年纪了,人老就不容易听进忠言。
皇帝说,猥贱之人为索取名声,于路上炫耀,说什么我能上事,明言得失,恨朝廷不能用,或诵《老子》言,知我者希,则我贵矣。你贺琛珥貂纡组,博闻洽闻,怎么也和那些人相同?你说什么天下到处衰残零落,郡地不堪州之纷繁迫促,县地不堪郡里搜刮,相互搅扰,不去实施政术,只以应赴征敛为事,百姓不能堪命,各自逃亡,或依于大姓,或聚集在边界,民失安居。你可以指出来哪个刺史横暴,哪个太守贪残,哪个长官凶虐,尚书、兰台、主书、舍人,哪个奸滑,哪个人收受的贿赂,你只须举出实事,朕就罢免他们,不要在这儿空作漫语。
你还说什么风俗侈靡,相竞夸豪,积果如山岳,列肴同绮绣,罕有廉洁清白者。朝廷过去祭祀用的牲畜,久已不宰杀了,朝中聚会,只是蔬菜而已,朕自己除去公宴,不食国家之食,已经多年,就连宫人,也不食国家之食,积累岁月。近之得财,颇有方便,民得其利,国得其利,我得其利,营诸功德。说什么女妓越滥,庶贱微人,皆盛姬姜,务在贪污,争饰罗绮。孔夫子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朕绝房事三十余年,无有淫佚,不与女人同屋而寝,也有三十多年,居处不过一床之地,雕饰之物不入于宫,平生不饮酒,不好音声,朝中曲宴,未尝奏乐,三更出理事,随事多少,事少午前处理完,事多至太阳偏西方得食,经常一日吃一顿饭,昔日腰过五尺,今瘦削至二尺,旧的腰带还在,朕不是妄说。朕为了谁而这样做,还不是为了拯救万物的缘故。
你又说百司莫不奏事,诡竞求进。你说的此人又是谁?做了什么欺诈之事?如果不使外人向上呈事,道理上能说通吗?因噎废食,可以吗?如果断绝呈事,谁来担负这个责任,古人说专听生奸,独任成乱,秦二世委用赵高,汉元帝皇后付权给王莽,呼鹿为马,导致阎乐在望夷宫杀了二世,王莽也夺取了大汉的政权。你说有人吹毛求疵,指的是谁?有人分析精密、严峻刻薄,纠举他人过错,又是什么人?治、署、邸、肆,哪一处应撤除,哪一职应省去?你举出实例来,具以奏闻。
你有什么富国强兵之术,急民省役的措施,号令远近的方略,你可以具体陈列,你不具体陈列,就是欺罔进行,空示口舌,你不能遍加诋毁朝廷内外官员,而不直言实事。
皇上说的当然是事实,自古以来的皇帝没有像他父皇这样简朴俭约的,前朝多少皇帝荒淫奢侈。他能理解他父皇的心声,能感受到父皇内心的委屈,父皇肯定想我作为一个帝王,已经做到了极致,为什么你们这些朝臣反而不理解呢,我也不只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大梁的长治久安。
但他作为皇太子,也知道贺琛所言肯定并非虚构,贺琛只是指出了吏治普遍的弊端,如果要书写哪个,皇帝的宠臣朱异就是第一个,但贺琛他敢指名吗?以儒治国有弊端,以佛治国同样有弊端,不是每个人都诚心向佛的,那些心怀叵测,口是心非的人大有人在,有郭祖深、贺琛这样的忠臣是大梁的幸运,而皇上如此暴怒,也是大梁的不幸。
自从出了贺琛事件之后,萧纲感到朝堂之上再没了反对之声,如果朝堂之上只有朱异这样善谀的人物,那才是大梁国真正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