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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战争

    高坡之上,玄布被亲兵带到侯景的大纛旗下,他见侯景全身戎装,头戴兜鍪,身披铠甲,那铠甲很特别,胸前有两块大型椭圆形的金属甲片,看着光滑无比,太阳照射在甲片上,闪闪发亮,崔保小声告诉他,那叫明光铠,是军中最上乘的铠甲,那个闪光的圆片叫圆护,胸前有两片,背后还有两片,除了身甲外,还有披膊与腿裙。

    他又望去,除了宋子仙与侯子鉴等数位重要的将领也穿明光铠外,其他将军穿的是胸背只有两甲片的铠甲,保儿说那叫两当铠。左右保护侯景的有许多具装甲兵,不仅骑兵身着铠甲,连胯下之马也披戴重装,保儿说护着马头的那个铁片叫面帘,护马脖子的叫鸡颈,护胸的叫当胸,护身的叫马身甲,护臂的叫搭后,坚立在马屁股上的叫寄生,战马除了耳目口鼻及四肢暴露外,全身重要部分全有铠甲保护。难为保儿记得这么清楚,如果诵经也有这么熟练就好了,玄布心想。他见战士披甲,马也披甲,那得多重啊,也不知战事才持续多久,战马能承受得了吗?他正在胡思乱想,听得牛角号声,向远处望去,魏兵开了过来。

    魏军的阵势像一头头尾摆动的巨蟒,由远而来,而侯景的军队也早已列好了阵势迎战,大军共分三路,中央一路是步兵,宋子仙率领,保儿说宋子仙是侯景手下的头号战将,只见步兵密密地排成长方形阵势,第一排的士兵举着高大的盾牌,盾牌呈长方形,几百人一排,形成了一面墙一样,后排的士兵有举着长矛的,有背弓箭的,有拿短兵的,保儿说那叫环首铁刀。

    向左右望去,左右两翼都是骑兵,右翼骑兵由悍将侯子鉴率领,左路领军的将军他后来知道叫郭元建。由于他站得高,又远远地望见了那位徐思南将军,徐思南身旁也有一位全身披挂的将军,那就是广州刺史暴显,看来暴显被侯景分配作为了预备部队,驻扎在主力军后面。

    他以为两军打仗就是互相冲杀,两军混战,杀人多的取胜,谁知道真正的战场与他认为的不一样,两军军队后面都有战车拉着大鼓,军士立于战车上敲击战鼓,士卒排着队型向前步步进发,并不是胡乱冲杀。

    两军距离比较近了,双方弓弩手开始互相射箭,一时间,箭如雨发,他虽然离得远,还是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以为箭会射到他们这里,他以为步兵们会散开躲避箭雨,哪知步兵队型并不散乱,前面第一排的盾牌墙挡住了大部分箭支,但后排的士兵没有遮挡,被射死的也不少,但战士们只是绕开死去的同袍,继续前行,队型依然不散,这时见侯子鉴的右翼骑兵奔出去,冲向魏军的左翼,他见对面魏军的排队型态和侯景的军队一样,也是中央步兵,左右骑兵,看来他们魏国打仗,一直排列的就是这种阵势。

    战马的速度很快,两支骑兵很快交织在一起,骑兵也有射箭的,也有挺长矟的,两马一交,总有一方的骑兵落于马下,箭雨之下,两队骑兵混战在一起,虽然从远处看不清伤亡情况,但战马的嘶鸣、军士的呐喊、鼓角的争鸣传到高坡之上,他的心不由得悸动,他想离开这里,他不想面对杀戮。

    两军的步兵也临近了,方阵的阵型仍然不乱,长矟从盾牌后面伸出,冲向敌军,敌军也是盾牌在前,长矟在后,互相冲击着,双方守护得都很严密,谁也不容易占便宜,他觉得过了好长时间了,步兵仍然隔着盾牌墙举长矟厮杀。

    右翼的侯子鉴取得了优势,魏军左翼的骑兵越来越少,他见侯子鉴的骑兵开始向魏军步军侧翼冲去,步军的侧翼也有盾牌墙和长矟守护,但战马速度快,盾牌墙抵挡不住战马的攻击,被踏出了几条路,战马冲了进去,旁边的魏军试图补上缺口,但之后的战马也突了进去,侧翼的阵型乱了。他见有些战马速度快,很快冲出了步军的队列,由另一侧奔出,但马上又掉转回来,从另一侧又冲进步兵阵,这样几次反复拉锯似的冲击,魏兵的队形开始散了,后排骚动起来,侯景的步军终于冲过了魏兵的盾牌墙,魏兵的队型更加乱了,侯景的军士却步步紧逼,长矟从盾牌后伸出,魏兵一死一大片,魏兵纷纷挺短兵向前,但攻击不到侯景军队身旁。

    侯景在高坡上下达军令,后备军队也冲了上去,侯景之军如洪水一样奔涌向前,魏兵丢盔弃甲,四散奔逃,看来谁能保持住队形,谁就有可能取得最后胜利。

    一场阵仗下来,把玄布看得目瞪口呆,他抬头看看日头,日已西沉,在战场上不觉得时间快,大半天已经过去了。

    侯景也纵马下高坡,左右亲兵护卫,玄布本待不去,但保儿已经一路小跑向前了,他只得也纵马向前,放眼望去,但见魏兵漫山遍野地逃窜,侯景的军士打扫战场,收编魏军丢下的武器,盔甲,战马,旗帜,堆积如山,但见死尸遍地,受伤的士兵呻吟着,魏兵与侯景的兵士,不知死伤了多少,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他肚里翻腾着,一股酸水从胃里反冲到嘴边,他强忍着,不能吐出来,但见侯景及手下的将军们骑马奔驰,习以为常,他们不怕死亡,或者漠视死亡。

    崔保突然奔到一具死尸面前,叫道:“宋叔叔,宋叔叔。”老宋被一把长矛戳穿了胸膛,头盔落于一边,额头也满是黑血,老宋尸首周围全是死尸,有几具头颅不见了,看来被士卒割下请功了,肩膀上面空着一个大黑洞,崔保再也忍不了,哇得一口吐了出来,他滚落马下,伏在地上,哇哇呕吐不止,最后只剩下干呕了,呕出的都是酸水。

    玄布想,保儿在高坡上对他侃侃而谈,战士如何穿着、军队如何排列、武器如何使用,全都能说上一二,但两军冲锋,杀戮一起,他见保儿就沉默了,战场毕竟跟想象的不一样,保儿抱起老宋的尸身,放声痛哭,这两人结识时间虽不长,但他看得出老宋把保儿当成了儿子看待,现在人鬼相隔。

    正在打扫战场的一个老兵拍了拍崔保的肩膀:“保儿。”

    崔保抬头:“伏叔叔。”

    玄布认识那是和老宋交情要好的老兄弟,他只知道这人姓伏,老伏侥幸保了一条命。

    晚上玄布做了一晚的恶梦,他从梦中惊醒,再也睡不了,他盘腿开始打坐,以佛家禅定功夫对抗世间的暴戾之行。那个老宋,当了二十几年的兵,经历了无数次战事,自诩福大命大,终于把命丢在了这里,他有妻儿吗?他的双亲还在吗?从无明到死,他的人生始终逃不过释家所说十二因缘,他的来世必定还受苦业的折磨。

    天光大亮,玄布来到侯景的大营外,守门的亲兵都认识他,但拦着不让他进,他硬是闯了进去,侯景与宋子仙等人正围着一张地图,议论军事,侯景摆手让宋子仙等人退下。

    “众生何罪?军士何罪?昨日惨死多少无辜将士,佛祖怜悯世人无限苦厄,生起无量大悲之心,度化世人,希望将军能放下手中屠刀,减轻世上罪孽。”

    侯景看着他,并不答言。

    “贫僧本是方外之人,本来不该理世间事,但将军杀机太重,所作恶业太深,来世恐下阿鼻地狱。”他又说道。

    “你应该去跟魏国皇帝去说说,”侯景冷冷说道,“昨日的魏兵都是这个糊涂皇帝所派来的,你应该去跟晋阳的大丞相高欢去说,你应该去跟鲜卑小儿高澄去说,我侯景拼了性命取得的富贵,他们凭什么一张嘴就想索要回去?惨事?你这和尚,我问你,当年我在六镇,抱着长矛在城头上戍守,冷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我的人生苦不苦?惨不惨?六镇的边民受不了朝廷的欺压,揭竿而起,受大军的屠戮,枉死几十万人,惨不惨?天柱大将军在河阴杀死几百名公卿大夫,那些公卿大夫惨不惨?宇文黑獭不受国家号令,鼓动皇帝出奔,又与山东累年大战,死数十万,那些将士惨不惨?那些高门生下来什么都有,我侯景却是从死人堆里后爬出来的,你要我放下手中的刀,我立刻就会成为别人的刀下鬼,我惨不惨?”侯景越说越激奋,嗓音高昂,引得门口的亲兵伸过头瞧,侯景怒目而视,吓得亲兵又站得笔直。

    “贫僧游历四方,也听很多人说过很多事,凡事皆有因果,昨日之因种成今日之果,六镇边民暴乱,正因为你大魏朝廷所造之孽,所有才有后来的河阴之变,才有天柱被宫廷所杀,才有东西两个魏之间连年厮杀,世间之果在佛家看来,都是前世今世所造之业,贫僧让将军放下屠刀,并不是引颈受戮,山河如此之大,何处不有容身之所。”

    “若不是早就留你在营,我还以为你是高澄派来的说客呢?”侯景冷冷地说道。

    “佛陀看世人都是平等,皇帝也好,丞相也好,将军也好,士卒也罢,都无分别,人人被心中的贪欲、嗔恨、愚痴三毒侵染,才生出世间无数惨事。”

    “来人,”侯景冷笑了几声,突然叫人进来,吩咐把玄布抓起来。玄布知道自己触了侯景的霉头,他并不害怕,学佛之人要行菩提行,不能只隐居山林,而是要渡化世人,他想,虽然我学行浅,未必能说动侯景,但起码我已发心发愿过了。

    玄布被亲兵五花大绑起来,有庖厨给侯景送来餐食,侯景性嗜牛羊肉,吃了一块牛肉,又吩咐人把一个俘虏推进来。

    玄布不知侯景把俘虏推进来干什么,但见一名刽子手跟着进来,拿刀砍断了俘虏的手和脚,俘虏大声惨叫,吓得他眼皮突突地跳,刽子手又割下了俘虏的舌头,俘虏瘫在地上,只剩了半条人命,已无力大声呼叫,他的喉咙又发痒,又想呕吐,他好容易才忍住了,他见侯景边吃边看,面对一地的血腥,反而嚼得格格作响,吃得很香,时而大笑,他默默念起咒来。

    侯景吃完餐食,把手上的油在身上抹了几把,让人推着玄布来到外面,玄布见营外不知何时拉过来一个舂米的石碓子,这个石碓子跟日常家用比起来,要大三四倍也不止,他被人推上一个木架子,木架子正对着石碓子的口,有亲兵把帐内行刑的那个俘虏抬了出来,一把扔进了石碓子,然后有士卒拿大石臼捣下去,但见血水四溅,那个俘虏被砸成了肉饼,血水溅到玄布的身上,他此刻反而平静下来,他见侯景的亲兵又拉来几名俘虏,他向前一步,准备自投石碓子,亲兵拉住了他,他见王伟跑过来,向侯景小声说着什么,应该是为他求情吧,但侯景喝退了王伟,他叹口气,又见保儿被亲兵拦在远处,保儿拼命要挤过来,但他人单力薄,冲不过亲兵的防护,他又看了看远处的天空,日头高升,他闭上了双眼,准备变成一堆泥水。

    他感到亲兵在推他,不是向前推,而是拽着他下了木架子,他很是诧异,不知什么意思,他又被推回了大帐。

    “法师俗家姓什么?”侯景端坐,问他。

    “姓郝。”

    “法师临危不惧,胜过我手下诸多将官,如果法师肯还俗,我封你仪同三司,你意下如何?”

    玄布见侯景行事每每出于意外,一时呆呆地说不出话来,王伟在一旁解劝他听从侯景的意见。

    “从前有个国王,叫做尸毗,他遇见一只饥瘦秃鹰,追捕一只温驯的鸽子,”玄布缓缓说道,“鸽子惊慌恐怖,投入尸毗王的怀中避难,秃鹰落在宫殿前对王说:‘这只鸽子是我的食物,你快还给我。’尸毗王说:‘我的本愿是化度一切众生,现在它来投靠我,我绝不会给你。’鹰说:‘你为了要救鸽子的生命,难道就让我饥饿而死吗?我难道不是众生吗?’,王说:‘我可以给你其他的肉。’鹰说:‘我只吃新杀热肉。’尸毗王于是取利刃割下自己的大腿肉,递给鹰,鹰说:‘你做为施主应该平等对待一切,你想用你的肉换鸽子,应该和鸽子的重量相等。’尸毗王于是吩咐人取秤来,他割光了大腿肉,又割两臂、两胁,直到身上的肉快要割尽,重量还是比鸽子轻。鹰冷笑说:‘现在你该悔恨了吧’?王说:‘我无一念悔恨之意。’ 王于是自己整个人上了秤,秤才平衡,霎时之间,天地震动,宫殿倾摇,诸天啼哭,如雨般的天花落下,尸毗王证得了菩提果,尸毗王即是佛祖的前生。贫僧本是血肉之人,修行不够,并非不惧,但想到佛祖当年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之举,内心乃平。贫僧誓向佛、法、僧三宝,断不能重入俗门。”

    他一席话把侯景和王伟说得都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侯景摆手让他出去,他说:“希望大将军把外面缚绑之人放了。”

    侯景阴沉着脸,他也坚持不出,侯景让人把俘虏押回牢内看管,他才步出大帐,保儿在外等着他,保儿看见他,眼泪扑簌而下,他又回头看看,叹口气,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