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你不要误会”,徐思南主动解释说,“我并无他意,只因我也是南人,流落于北地,我听说大行台强留大师于此,必不为大师所喜,大行台自有他的打算,听人说大行台把大师当作佛图澄一类的人物了。”
“贫僧只是义学僧,并不会神通。”
“所以在下斗胆,放大师回南朝。”
“贫僧感谢将军的好意,但我不能走,”玄布说道,“将军私自放了贫僧,如果侯景追问起来,岂不是连累了将军?二来我的背囊失于军营,说什么也要找回来的。”
“背囊里可是有贵重物品?”
“出家人四大皆空,本不役于物,只是背囊中贫僧四处求来的佛法,所以务必要找回。三来,贫僧现在已经改变了心意,并不急于南行。”
“那是为何?”
“佛法是点化世人迷执的,贫僧虽然未能开悟,也决定要点化侯景将军向善。”
徐思南笑了:“点化侯大将军向善?”
“佛看世人,并无差别,俱各平等,侯景将军既然信奉佛法,贫僧想为其指明道路。”
“恐怕不能如大师所愿。”
玄布见徐思南用怪怪的眼神看着他,他明白徐思南所想,他笃信师父僧诠所说,世间皆是修行,他开始以在军营为苦,但现在他为有开解侯景的机会而高兴。
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向侯景讲法,军队却要离开虎牢了,王伟派人给他送来一匹战马,他哪里会骑马,他还不如保儿呢。保儿偷偷告诉他,邺城朝廷的军队已经要来征剿他们了。征剿?什么意思,侯景不是魏国的大行台吗?保儿说侯景已经反了,他听后并没有太多惊讶。这几百年间,类似的事太多了,听说从前的汉朝,坐了四百年江山,虽然中间有王莽篡政,绿林、赤眉起事,但毕竟还是刘氏做了皇帝。现在的王朝,每家能有几十年就不错了,他来到北地后,约莫知道了先是尔朱荣专权,后来又是高欢专权,宇文泰分裂半边国土,现在侯景又要分裂了,大概北朝又要成为十六国时期的局面了。他曾问过王伟大军要去哪里,王伟说去颍川,颍川离南朝更近了,为什么要去那里?王伟说他们已经归顺了萧衍,那难道向南进发是和南朝军队汇合吗?
他想到第二次在大行台府里和侯景会面的情景,一定是索超世向侯景讲起佛家神通的事,那个索超世审讯时问他通不通神,他当然不通了,索超世不满意,非要逼得他承认有神通,保儿说他有神通,索超世才放过他,为此他还斥责保儿一顿,出家人不能打诳语。
他和侯景谈了几句话,大约知道这位大行台不通文字,但胸有谋略,不是那些粗鄙的胡人,信佛是受他母亲的影响。
“大师有天眼,还是有天耳?”侯景问道。
玄布摇摇头。
“索超世说你有如意通,能如鸟飞行。”
“贫僧如能飞翔,早就飞过大江回南方了。”
侯景眯着眼睛嘿嘿笑了:“你总得会一样神通?”
“将军把佛学看得小了。”
“怎么讲?”
“如果将军把释尊所传佛教与中土的神仙方术混为一谈,那是小看了佛祖。”
“佛图澄不是善诵神咒吗?”
“世人只记得佛图澄能预知吉凶,役鬼驱神,而不知佛图澄的妙解深经与严明戒律。”玄布想,世人对佛图澄误解甚多,只知道他预知吉凶,善行幻术,其实那无非雕虫小技,佛图澄教化的弟子有道安与竺法汰、释法和等人,道安又有弟子慧远,道安与慧远师师徒对中土佛教的流传立下不世出的功劳,如果佛图澄只会些妖妄之术,怎么可能教导出如此出色的弟子?他听人说佛图澄重视戒学,过中不食,非戒不履,无欲无求,后来的道安僧团与慧远僧团同样以戒律严谨著称于世。又说佛图澄与诸学士论辩凝滞,皆暗含符契,无能屈者,两度到罽宾求法,受教于名师,虽然后世没有流传佛图澄的学问,但玄布相信这位大和尚一定是识见超群,学识渊博的人。
“索超世告诉我,佛图澄闻塔上铃鸣,谓众人说国有大丧,不出今年矣,当时天静无风,而铃独鸣,果然三个月之后石勒死。后来又见一妖马,髦尾皆有烧状,入中阳门,出显阳门,走向东北消失不见,佛图澄叹说灾其及矣,石虎飨群臣于太武前殿,佛图澄说殿乎殿乎,棘子成林,将坏人衣,石虎让人发殿石,果然有棘生,佛图澄说戊申岁祸乱渐萌,已酉石氏当灭,果然石虎于十二月死于邺宫寺。我也想让你帮我看看命数。”侯景又说道。
“贫僧不会看命数,佛图澄起种种神通,并非为了灵异,而是为了起信,为了让世人信服佛法,如果只是追逐神通之法,则是舍本逐末了,《华严经》说信是道元功德母,《大智度论》说佛法大海,信为能入,智慧是能度。佛法广大,就像大海一样,要进入大海,只能靠舟船,而正信就是佛法的大船,佛法又好比宝山,信就是手,没有手,人即使到了宝山,只能望宝兴叹,有了手,才能采集万宝,满载而归,只要有信,就可修集一切善法,积累一切功德,最终成就佛果。”
侯景盯视着他,并不答言。
“当今南北分裂几百年,战乱频仍,世人伤离乱而想太平,幸生畏死,贫僧听说将军出身北镇,将军的七世父母,所生父母,家眷大小,内外亲戚,将军难道不想他们早离苦海,永报平安吗?皈依三宝才能让将军释厄得福。”
一刹那间,他觉得侯景听了进去,似有开悟,但很快,侯景脸上又现乖戾的神色。
“佛图澄曾对石虎说,帝王之事佛,当在心,体恭心顺,显畅三宝,不为暴虐,不害无辜。至于凶愚无赖,非化所迁,有罪不得不杀,有恶不得不刑,但当杀可杀,刑可刑耳,若暴虐恣意杀害非罪,虽复倾财事法,无解殃祸,愿陛下省欲兴慈,广及一切,则佛教永隆,福祚方远。”玄布以佛图澄点化石虎之言点化侯景,侯景沉默不言。
“贫僧听人说,佛图澄在石虎死前对他说,出生入死,道之常也。修短分定,非人能延。道重行全,德贵无怠。苟业操无亏,虽亡若在,违而获延,非其所愿。石虎死后,冉闵篡杀,石氏种尽,皆是因石虎暴虐所作之业。”
侯景不想再听,摆手让他退出去,在那之后,他就没再见过侯景,他知道想要侯景开悟佛法,非常难,但正因为难,才需要他玄布,如果随便什么人都能开悟,世间早就是佛国了。
“贫僧本是方外之人,本不应管世俗事,”玄布问王伟,“但贫僧在邺城多日,高氏父子在邺城名望很高,不知侯大将军为何要反对高氏?”
“大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行台也是迫不得已,况且大行台已归顺南朝,跟大师就是一家人了。”
“北朝、南朝,在出家人眼里,并没有什么不同,佛祖看世人均是平等。”
“我等俗世人就没有这么开脱了。”王伟干笑了几声,王伟告诉玄布,虎牢位近黄河,没有战略纵深,现在冬日,大河结冰,如果晋阳或邺城开来军队,过河就能进击,所以大行台要向南撤,这些军事上的事情,玄布也不明白,他听天由命,只能跟着大军,走到哪儿算哪儿了。
为了这匹坐骑,玄布没少吃苦头,好不容易他才学会了驭马之术,战马能听从他的指挥,让停就停,让奔就奔,比起他行脚来,确实便捷多了,但他深知僧人只应以行脚方便,不应该贪图乘坐高马。保儿说:“以前没有马镫的时候,上马不方便不说,打起仗来也很难受。”
这个孩子成天与老宋他们厮混,,讲起马来也头头是道,玄布想他刚骑马时,两只手没着没落的,不知怎么使劲,又怕马不听使唤,尤其是马鞍子的鞍桥又高又直,不知怎么才能上去,是保儿教他用脚踩着马镫,翻身上马,两马都有马镫,用脚踩住了,两腿夹住马肚子。
“以前只有一个马镫,就是帮助上马用的,后来又发明了两个马镫,师父,你知道两个马镫有什么用吗?”
“让两只脚都能踩着。”
“老宋说以前没有马镫,马鞍子的鞍桥比现在的更高,更紧,一般人是上不去的,只有专门训练过才行,师父你知道为什么鞍桥要造得那么高吗?”
“为什么?”
“这样才能把骑马的人的身体夹紧啊,不至于从马上掉下来,但两只脚终究没法使力,所以后人才发明了马镫。以前没有马镫的年代,师父,你知道骑兵都是做什么用的吗?”
这个孩子,谈起兵论起道来,眉飞色舞的,讲起义学来,就睡眼懵松。
“骑兵不就是骑马打仗的嘛。”
“胡服骑射,师父总你听过吗?”
这个词他倒是听说过过,说的是古人学习穿胡人的衣服,用胡人兵器。
“胡服骑射,骑射,是骑在马上射,师父,骑兵在马上只会射箭。”
只会射箭?慧由不自主地看了看左右穿梭而过的骑兵,手里都拿着长长的矛,也有的背着弯弓,不过还是拿长矛的多。
“师父,现在的骑兵跟以前的骑兵不一样,以前的骑兵只管放箭,不管冲杀。”
“为什么只管放箭?现在这些骑兵不都拿着长矛吗?”
“师父,我说的是从前没有马镫的年代。”
这两个小小的马镫有什么紧要吗?他踩了踩两只马镫,那匹马以为主人催他赶路,跑起来,把他吓了一跳,他忙拽缰绳,马才停下来,玄布等保儿走近些,问保儿:“马镫跟战场冲杀还有关系?”
“师父,你想啊,如果你拿着长矛冲向敌阵,如果撞上敌人,是不是有后挫的力道。”
玄布点头。
“而且战马跑起来那么快,如果没有马镫,后矬的力道,师父你想想有多大,老宋说,如果没有马蹬,拿矛冲敌的话,敌人未必被你杀死,但你自己肯定会从马屁股上掉下去。”
玄布凝神想了想,他知道保儿说的是实情,这个小小的马镫居然这么大的作用,他以前从没想到。
“老宋怎么知道这么多?”玄布问。
“不只是老宋,那些老兵,师父,你不知道当兵的都是世袭军户,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当兵的。”
有些人世袭是高门大第,有的人世袭却是军士,他当然知道,他想到此,不由得有些心酸。
“自从有了马镫,那些长矟就能打成一丈八尺长。”保儿又说道,手里比划着,玄布于马上观看骑兵手里的长矛,确实非常长。
军队行军并不快,玄布骑了一段,下马,要保儿骑一段,保儿不敢骑,不是不会骑,是王伟交待这匹马只可让玄布骑,他说王伟没在这里,保儿才骑上马,保儿的马技比他要高明得多了,可称得上运转如意。就这样师徒交换着骑乘,还没到颍川,玄布就看见了战争,他从没见过打仗,南朝皇帝萧衍统治将近五十年,当皇帝的时间比他年纪都长,梁国境内没经过内乱,所以他也不知道打仗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在北地,他却见到了真实的战争,事后他想,他宁愿一辈子没来北方,也不想再见到打仗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