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向颍川开拔,玄布骑在马上,东扭西歪,双手紧紧扣住马鞍子,只觉得随时会被甩下马,他不会骑马,但也只得骑马。崔保跟在玄布身边,看玄布紧张的神态,笑了:“师父,你用双腿夹紧马,就稳当多了。”
我还不如一个小孩子,玄布心想,他尝试着用双腿夹紧马肚子,身子挺直起来,谁知他的腿用劲大了,战马以为他要加速,四蹄跑开,吓得他大叫:“保儿,保儿。”崔保在他身后喊:“师父,拉马缰绳。”他忙扯住马缰绳,战马停下,冷汗湿透了他的僧袍。
他想他也真够走背运的,他和崔保二人从邺城出来,一路向南,走到了黄河岸,寒冬黄河结冰,开始他还觉得很幸运,不用找渡船渡河了,出家人在外靠施舍度日,不是人人都向佛的,不是每个船家都愿意渡僧人过河,他和保儿两人踏冰而过,没想到刚过河,就被一队军人给拦住了,他忙分辩说是出家的僧人,但没人听他分辩,士兵把他和保儿绑了,一路押到了河南道大行台府,保儿开始还嚷嚷了几句,被一个长相凶恶的士卒甩了几个耳光,吓得保儿也不敢出声了。那个姓侯的将军非要说他是奸细,他感到十二万分的错愕,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从何说起呢?他清清白白的,只想寻求佛家义理,怎么就成了奸细了?幸亏大行台侯景没把他认作奸细,那个叫王伟还跟他讨论佛理,他以为过躲过了这场厄难呢,没想到那个叫索超世的又一次审问他,还把他的背囊给抢走了,那里面全是他一路北行抄来的佛经,简直比他的命还重要。侯景后来倒是没再为难他,但也不放他南行,背囊也没找到,要不是他坐禅功夫了得,简直要死的心都有。
还有这个保儿,也不让人省心,保儿口头说要拜他为师,但看来与佛无缘,听他讲佛经,居然昏昏沉沉的,有一次竟然睡着了,让他郁闷不已,想他自己的师父僧诠向弟子们开示佛法,人人侧耳倾听,唯恐落下一句,怎么他给人讲佛法,就这样失败?
后来他想保儿年岁太小,又不识字,义学不理解也正常,他就舍弃义学,给保儿讲起沙弥戒,出家人共分五种,沙弥、沙弥尼、式叉摩尼、比丘僧、比丘尼,出家人二十岁正式受具足戒成为比丘僧与比丘尼,沙弥、沙弥尼、式叉摩尼为三小众,不受比丘戒与比丘尼戒,他想等到了摄山,就给保儿正式剃度,受沙弥戒。沙弥为梵文音译,汉地的译僧有把沙弥称作息慈的,即息恶和慈的意思,也有称为勤策的,意思是接受大比丘僧勤加策励。
“沙弥戒共分十戒,一为不杀生,二为不偷盗,三为不非梵行,四为不妄语,五为不饮酒,六为不着香花鬘,不香油涂身,七为不歌舞倡伎,不故往视听,八为不坐卧高广大床,九为不非时食,十为不捉持生像金银宝物。”
他向保儿解释所谓十戒其实也是由五戒而来,佛门五戒为五大施,即不许杀生、偷盗、淫邪、妄语、饮酒。
“师父,你说最后一戒为不捉持什么金银宝物,是只有沙弥才守的戒规吗?”
“也可说是出家人都得行守。”
“但是师父你怎么有金银随身?”
玄布没想到他有这么一问,有些张口结舌,出家人为了破除贪心,要守银钱戒,佛祖释迦牟尼立下此戒律,在天竺国,听说气候炎热,食、住、衣、行都可乞讨而来,不蓄金银没有什么问题,但后来佛家僧人却不只乞讨而生,有了僧房寺舍,有生活必需品的积蓄,再说不许接受财富也不现实了,檀越布施,也不只是供养衣、食、卧具、汤药之类,有大量的金银铜钱布施,寺院也不可能完全不受,出家人生活在僧团之中,必需品由僧团供给,像他们止观寺,主要靠自己劳作,所以也不得不以一些粮果作物换取金钱,后来佛家有一种说法,说净法,凡是收受了银钱货币的,便说是为了那位俗人代收的,是那位净主的,不是我自己的。这是一种不得已的方便,但绝不可因为有了说净法,就能贪得无厌。出家人受银钱戒主要是为了不可起贪着之心,一对外物起贪着之心,心随物转而不能运心转物,就更不能自在解脱了,他向保儿解释半天,自己持金银并不是为了自己持有,不是为了贪心,也是为了利他。
保儿忽然又提出一个问题:“师父说不许杀生,那有人杀我怎么办?”
“佛为拘萨罗人间鞞纽多罗聚落婆罗门长者说自通之法,若有欲杀我者,我不喜,我若所不喜,他亦如是,云何杀彼。作是觉已,受不杀生,不乐杀生。这个自通之法即是以己心而通他人之心的同情。”
保儿听玄布讲解释尊所说,又道:“就算我能以我心通他人之心,但他人未必会通我心,就像那个执事僧强抢翠儿为婢,难道他以他心通翠儿之心了吗?还有我们落在这个军营里,这些当兵的,日日以杀人为乐,以杀人为功,他们何曾想过被杀之人的心?”
玄布沉默半天才说:“所以我们才要弘扬三宝,只有人人皈依三宝,才能做到不杀不盗。”
“如果我明知一个坏人去残害无辜之人,还眼睁睁守着不杀不盗的戒律,这样的佛法,不要也罢。”
“不可对佛心生不敬,如果有人残害人类,有情众生因此遭受苦迫,如是要不杀这恶人,有情会遭受更大的惨运,恶人将造成更大的罪恶,未来会受更大的痛苦,那么,宁可杀了这恶人,宁可自己堕地狱,不能让他作恶而自害害他,这时杀人,就不算犯式,这是以慈悲心来解释这个恶人,因为怜悯他,所以要杀他,但愿他不作恶业,不堕地狱,即使自己因此落地狱,也毫不犹豫,杀害这个人,是更高的德行,是自愿牺牲的无限慈悲,也就是佛门常说的发菩提心。”
保儿受到了震撼,他回味玄布所说的话。
玄布又道:“就像你偷我金银去解救翠儿一样,这是为了解救众生,是大悲心,所以为师从来没有责备过你。”
“如果佛法只是一味作老好人,不杀人,不偷抢,那我受不了这些戒规,如果像师父所说,是行菩提心,保儿愿意向佛。”
“自利只是小乘,利他才是大乘。”
从那以后,保儿似乎对佛多了些尊敬,但玄布一尝试给他讲讲浅显的义理,或者他所学的三论,保儿就开始迷糊,弄得玄布也无可奈何。
玄布见保儿也不是什么都迷糊,保儿以前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饥一顿饱一顿的,身子单薄,到了军营之后,一日两餐,管饱肚子,新近强壮了不少。平日里保儿爱跟老兵们耍枪弄棒,一个老兵姓宋,听口音与保儿相近,不知二人是不是来自一个地方,常教保儿刺杀之法,本来军营有军纪,但老宋说最近军营里乱糟糟的,以他的经验看,有大事要发生了,什么大事,老宋也猜不透,老宋说是老兵,但玄布看他也就四十岁上下,跟自己年纪差不多,这个老宋说是六镇兵乱的时候就当兵了,玄布以为他们家是军户,但问了问,也不是,就是天下大乱,为了口饭吃,参加了尔朱荣的军队,参加了历次东西魏之间的战争,打了二十多年的仗,除了身上添了几道伤疤外,居然活到了现在,也是奇迹。
老宋说当初跟他家乡出来一起参伍的老哥们,就剩他一个了,幸亏在军中也认识了几个好兄弟,但多年征伐,好兄弟们也不多了,他对保儿像对自己儿子一样,玄布却以为老宋这种人拿人命不当回事,常劝保儿与老宋保持距离,出家人与世无争,不能擅动刀兵,但保儿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不太把玄布的话放在心上,玄布想等回了摄山就好了,现在也只好听任他行事了,保儿不仅会比划刀枪,还学会了骑马,那些战马都高大得很,他小小年纪能直接翻上去,除了臂膊没那么大力气,拉不开硬弓外,其他样样在行。唉,看来这个孩子跟兵士有缘。
王伟告诉他大行台侯景要留他在军营,他以为能时时见到侯景,王伟说侯景信佛,那能度化这位大将军也不枉来北地一趟,但至今为止,他只见过侯景两面,第一次他被侯子鉴捉到大行台府,没和侯景说过话,第二次索超世又审讯他之后,侯景召见他一一次,自那之后,到今天大军剑指颍川,他再也没能见到侯大将军,反而徐思南找过他一次,他在王伟屋内匆匆见过徐思南一面,并没有什么印象,有一日,这个徐思南来找他,说是广州刺史暴显要见他,他知道了这个徐将军原来是暴刺史的副将。
“暴刺史可是信奉佛法?”
徐思南只点了点头,玄布跟着徐思南出大行台府,到了街头的一个角落,徐思南突然指着南方:“法师,你可以走了。”
“走,走哪儿?”
“回南朝。”
玄布有些惊愕:“是大行台让你放我南行吗?”
徐思南摇了摇头。
玄布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者说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自己连这次算上,也只见过徐思南两面,徐思南突然要放自己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