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有佛图澄其人,被石勒尊号为大和尚。”王伟答道。
佛图澄出自西域龟兹国,也有可能来自天竺,于西晋永嘉年间来到洛阳,永嘉之变后,佛图澄投到了石勒大将郭黑略帐下,度郭黑略受戒,后来郭黑略将他引见给石勒,石勒本不信佛,佛图澄取一容器盛水,运用法术,器内须臾生出青莲花,光色耀目,石勒于是信服,留佛图澄于帐下,尊称佛图澄为大和尚,有事必谘求而后行,石勒曾称中华信儒教,我胡人自信胡教。等石虎即位后,也是倾心崇奉佛图澄,曾问佛图澄佛法云何?佛图澄答佛法不杀。自佛图澄后,佛教大兴于北地,王伟听闻佛图澄的事迹止于此,当然他知道佛图澄决不应仅仅会些神通之术,肯定有他的义学所在,但世人流传的佛图澄的事迹,总是这些神通之迹,说他靠神通帮石勒登上帝位,统一北方。石勒是羯族人,大行台侯景也是羯族人,一向本族的大英雄石勒、石虎为榜样,石勒是奴隶出身,在乱世中抓住机会,成就一番帝王之业,若不是石虎篡位残暴好杀,后赵已经一统北方,再进军南方,早就统一华夏了。
王伟知道侯景的心思,说道:“我恐怕玄布法师没有佛图澄那样的神通,都是索超世自以为是。”
“有没有神通是次要的,我要留这个玄布在身边,为我祈福。”侯景道。
看来大行台要效仿石勒了,王伟心里有些可怜玄布师徒,军营乃征伐之所在,以杀戮为能事,让以慈悲为主的僧人成天面对杀人的情景,这是对他们怎样的折磨啊。
侯景取出一封书信给王伟看,是一封召侯景回邺都的信,落款是大丞相高欢,加盖高欢的印鉴,他粗粗看了一遍,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以为侯景没看明白,解释说:“此书是召大行台回邺都的。”
侯景眯着双眼,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觉得有问题吗?”
问题?能有什么问题?他们这里经常接到高欢写来的书信,高欢与侯景都不怎么识字,信肯定是由记室写的,但落的大印确实是高欢的,他已经看见过很多次,没觉得有什么疑点。
“不过是一件普通的书信,就是不知这时召大行台回邺都所为何事,高王不是一直在晋阳吗?都说高王攻玉璧受了伤,要是有事该去晋阳才对,看来高王的创伤已愈,世子可是在邺城……”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心里突然一凛,为什么要召大行台回邺城,虽然大行台官封司徒,但那只是个虚位而已。他瞥了一眼侯景,侯景正眯着眼斜视他,不对,一定是大行台发现了什么,他又仔细看一遍信,信只寥寥几句,文字很浅,侯景完全能听得懂,为什么大行台眼中有深意呢?他很熟悉侯景这种神情,每当侯景心里有事或者定谋论断时,就是这种神情。这封信一定有问题,有什么问题呢,他突然想起一事,将信翻过来,背面没有字,只有墨水透过的痕迹,墨点呢?怎么没有墨点?
这是一个秘密,是他自己发现的秘密,从前高欢写给侯景的信件,信函的背面角上往往有一个墨点,他开始并没当回事,以为写信的人不小心染上的墨点,等他注意到时,发现每封信都有这么一个墨点,有时他在府内刚好遇见丞相府前来下书的人,他发现侯景拆信时也要先扫一眼背面,才让人为他读信,也许大行台是无意的,但他心里存了这个念想,就认为这个墨点必有用处,但他不敢问侯景,侯景猜疑心非常重,如果不小问到犯禁的事,轻则挨板子,重则掉脑袋。
现在这封信背面并没有墨点,难道是假的?想到最近大行台对从北边来的人都深怀戒心,甚至抓了很多无辜的人,包括像玄布这样的出家人,一定是有所指的。
“大行台莫非怀疑这封信有假?”他小心翼翼地问。
“你认为呢?”
“如果,嗯,大行台与高王有什么私下记号的话……”他不能明说,只能含混地说。
侯景大笑:“不愧是我手下的文胆。不错,这封信是假的。”
侯景告诉王伟,当初高欢把他派到河南,他专门向高欢申明,说握兵在远,容易被人使诈,希望高欢给他下书的时候,在背角加一微点,高欢每次给他下书时都有微点,但这次没有微点,就一定是伪造的。
“一定是鲜卑小儿想把我诓到邺城去。”侯景说道。鲜卑小儿指高澄,侯景与高欢平辈论交多年,对高欢恭敬有加,但对高欢的儿子们一向颇有微词,觉得高欢太骄纵他们,王伟知道侯景的心思,说:“前几年世子把司马子如下了狱,世子又指使崔暹弹劾大行台,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吧?”
“如果因为什么贪财的事,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怕高澄小儿意不在此,况且高王现在有没有活着,都是个问题。”侯景冷笑道。
王伟心下雪亮,侯景喜欢对外人吹嘘或者说炫耀其与高欢的亲密关系,确实,侯景与高欢相识于微贱之时,现在位列大魏国司徒、大将军、河南道大行台,一方重任,掌握大魏泰半重兵,但王伟知道,侯景从来就不是高欢的亲信。
高欢年幼时家贫,但深沉有大度,轻财重士,为豪侠之士所推重,曾经担任函使六年,往返于北方六镇与洛阳之间。听说有一次从洛阳回来,散掉了家财,开始结交宾客,那时候他虽穷没有钱,但娶的娄氏家族资财甚丰,人们都很吃惊,高欢说他这次到洛阳,赶上了骚乱,领军张彝因向朝廷建议肃清纲纪,遭到宿卫羽林军的围攻,放火烧了张彝的家宅,朝廷害怕他们的骚乱不也过问。如果执掌国政的人都是这个样子的话,以后的事就可想而知了,难道能长久守着这些财物吗?
从那时起高欢就有了澄清天下之志,与司马子如、刘贵、贾显智、孙腾等人结交,与大行台侯景也是那时结交的,侯景那时任外兵史。后来六镇兵变,灾民起义,他们这帮朋友就各奔前程,高欢等人投了杜洛周,后又反杜洛周,投了葛荣,又从葛荣处投奔尔朱荣。而侯景一开始就投奔了尔朱荣,高欢投奔尔朱荣时,侯景已在尔朱氏帐下颇有威名了,被委以军事,他在河内生擒葛荣,以功擢为定州刺史、大行台,封濮阳郡公。
高欢是由好友刘贵的引荐投奔尔朱荣于秀容的,尔朱荣有一匹烈马,常人极难靠近,但高欢不加羁绊就给这匹马修剪了鬃毛,马也不踢高欢,高欢说对付恶人也像对付这匹马一样,尔朱荣视高欢为奇人,高欢劝说尔朱荣,说天子愚弱,太后淫乱宫廷,奸佞小人擅权,朝政昏暗,明公雄武,何不乘机起事,征讨郑俨、徐纥而清帝侧,霸业可举鞭而成。尔朱荣大喜,从此对高欢亲信有加,不久就任命他作晋州刺史,人称高晋州。高欢又两次与尔朱兆结为兄弟,高欢将尔朱兆手下最精锐的北镇武装带到了冀州,成为他日后逐鹿天下的资本。
当然高欢这些英雄事迹也只能在高欢发迹之后,尤其是封渤海王、大丞相,一手擎天后才流传开来。历史往往就是这样,普通人也许有同样的作为,却湮没无闻,天才人物的一举一动,往往会被附以神迹,但王伟宁愿相信高欢的经历是真的,因为高欢确实非常善于权谋,高欢并非如后赵石勒那样白手起家,虽然高欢和石勒一样出身贫家,但高欢能成就霸业却是借助了尔朱氏的权势,如果尔朱荣不死,高欢未必有今天的地位。尔朱荣被皇帝杀死,尔朱兆有勇无谋,才造就了高欢的崛起。高欢虽不是白手起家,但却面临一个极其复杂的局势,他手下那些有势力的人物,除了他在冀州拉拢的高氏、崔氏等河北坞堡人物外,北镇怀朔豪杰们,有的曾位居其上,有的与他平起平坐,就像大行台侯景一样,一段时间位子还在高欢之上,但高欢一手通过婚姻、权力拉拢,一手强硬打击,又打又拉,将众多势力统合在一起,确实需要非凡的才能。
大行台侯景在这个权力体系内,地位很尴尬,侯景既不是元氏的宗亲,也不是河北坞堡的代表,在怀朔权贵里面,侯景虽然与高欢结识很早,但两人很早就不在一条线上。侯景投奔尔朱荣早,且很早就受到重用,为尔朱氏的心腹之将。高欢奔冀州时,刘贵、孙腾、窦泰、韩轨、斛律金、高隆之、库狄干、潘乐这些人都随之东下,更不要说高欢的亲属尉景、娄昭、段荣等人了,这些人在高欢执掌大魏政权后都得到了大富贵,而侯景当时任骠骑大将军、行济州事,忠诚于尔朱氏,并未追随高欢。高欢信都起事后,济州别驾赫连子悦劝侯景起义,侯景才投靠了高欢。因为中间这些曲折,使得侯景本来在高欢集团里面很难有上升空间,但高欢所用兵将多为冠勇之士,如高敖曹、彭乐等人,缺少智勇双全的大将,侯景因此得以脱颖而出,侯景对高敖曹和彭乐之辈向来看不起,常说这些人打仗跟野猪一样向前奔,有什么用。侯景因足疾,弓马虽非其长,但多谋算,贺拔岳据关中时,其兄贺拔胜在荆州,侯景与高敖曹攻打贺拔胜,把贺拔胜赶出了荆州,贺拔胜走投无路投奔了南朝萧衍。
天平三年,东西魏之间正式开战,侯景作为南道行台,一直作为主力效力在战场第一线,元象元年,河桥之战,侯景屯兵虎牢,进军广州,击败西魏援军程华、王征蛮部,斩杀广州刺史李长寿,收复南汾、颖川、豫州、广州四州,挥师北上,将独孤信围于洛阳金墉城,迫使宇文泰倾关中之兵救洛阳,侯景北据河桥,南依邙山布阵,宇文泰纵马进攻,其所乘马中流矢惊奔,宇文泰坠马,险些被侯景俘虏,河桥之战,高敖曹殁于此役,但侯景立功殊多,因功步步步高升。他曾向高欢夸下海口,说愿得兵三万,横行天下,能渡江捆缚萧衍老公回来,这个老翁不是信佛吗,就让他当个太平寺主。而侯景的官位从太昌元年的尚书仆射、南道大行台、济州刺史,太平三年为定州刺史兼尚书右仆射、南道行台,兴和四年为开府仪同三司、吏部尚书兼尚书仆射,河南道大行台,武定元年为司空,武定三年为司徒,武定四年为司徒、河南大行台、大行台,军队不下十万,管辖范围为东魏一半国土,可说是扶摇直上了。
当然侯景能专制河南,不仅因为军事才能,而是因为当下的局势,三国分裂,高欢坐镇晋阳,遥控邺城,河南之地,西有西魏,南有萧梁,满朝之中只有侯景才有这个能力稳定河南的局势,高欢用不了别人,只能用侯景。但王伟知道高欢对侯景并不是百分百放心,也在暗中牵制侯景,虽然任命侯景为尚书仆射、吏部尚书、司空、司徒,但那只是虚职,侯景从来没有入朝的机会,所能行使的权力只限于河南,而河南,朝廷当初却分南道、东南道二行台,虽然后来二而合一,任侯景为河南道大行台,但河南的东郡和濮阳郡却为司州所辖,不归河南道大行台管辖,侯景对河南各州刺史也没有完全的任命权,刺史基本由高氏所任。
这些微妙,外人很难知晓,只知道侯景专任东魏国土大半,总揽兵权,外挡西魏与萧梁,权力仅次于大丞相高欢。侯景又时不时向外吹嘘与高王的关系,使得外人以为侯景深得高王依赖,但只有侯景身边不多的人,如王伟、索超世、宋子仙等寥寥数人才知道侯景在大魏朝廷里的真实地位,时势所限,高欢不能不用侯景,但也决不会将侯景视为股肱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