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映入王伟眼帘的是一张清瘦的脸,带有佛教徒特有的虔诚,这是一个中年僧人,身穿黑色割截染衣,僧人旁边立着一个少年,着一件绨袍,肮脏得不知本来颜色,面色黝黑,僧人与少年都面带风霜之色,被捆着双手立于帐内。
索超世已经赶到了,索超世五十几岁,比王伟年龄大,三角眼,薄嘴唇,正在和侯子鉴说话,侯子鉴全身披挂,他负责黄河南岸的防务,是大行台侯景的亲信将军。
索超世见王伟来了,只是拱拱手,并不和他搭话,王伟知道索超世素来与他面和心不和,他也只是抱一抱拳,他见吕季略立在一旁,遂来到吕季略身旁,吕季略也是侯景的重要谋臣,一向与他交好的,他与吕季略眼神交流了一下,各自微微点头。
不一会,河南道大行台、大行台、司徒侯景步入大堂,侯景字万景,是怀朔人,身高七尺,眉目清秀,右足偏短,走路略有趔趄。跟在侯景身边一同进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胖胖的人,他叫王僧贵,是侯景的内亲。
屋内之人叫道:“大行台……厢公。”侯景最亲信的人就是所谓左右厢公了,就是这位王僧贵和其兄王显贵了。
侯景只是摆一下手,径直奔主位坐下,侯子鉴上前把押来的两个人向侯景禀报,侯景打量这一僧一俗,问:“说吧,你们是谁派来的?”
僧人:“贫僧乃南朝僧人,过黄河欲南行,不知何故被这位将军绑至此处,不知大行台是何人?”
侯景大笑几声,道:“你不知我是谁?我就是侯景。”
王伟注意到那个被捆着的少年人听到侯景两个字,瞳孔突然放大,呼吸有些急促,他心里有些惊异,问那个僧人:“大师法号?”
“贫僧法号玄布,这是小徒崔保。”
“这个少年明明是俗家打扮。”
“小徒尚未正式剃度。”
“这么说你是真和尚?”侯景插话问道。
“贫僧不敢说谎,妄语乃佛门五戒。”
“既然你说你是真和尚,你给我讲讲佛道,我看你是真还是假?”侯景又说。王伟知道侯景素来信佛,对大德高僧一向敬重有加,对佛法也知晓一二。
“世尊告诸比丘,随人所作业则受其报。如是,不行梵行不得尽苦。若作是说,随人所作业则受其报。如是,修行梵行便得尽苦。所以者何?若使有人作不善业,必受苦果地狱之报。云何有人作不善业,必受苦果地狱之报?谓有一人不修身,不修戒,不修心、不修慧,寿命甚短,是谓有人作不善业,必受苦果地狱之报。”
侯景看一眼侯子鉴,侯子鉴咧一下嘴,显然没有听明白。佛法传入中国时,佛经的翻译并非用口语来翻译,而是用的浅显的文言,对于文士来说这样的翻译比较浅白,但对于不识字的百姓来说,这些佛语与那些之乎者也没什么两样,需要有人解释方行,侯景与侯子鉴武将出身,侯景虽然以智谋见长,但只粗通些文字,平日高僧向他讲法并不说佛经原语,他对于玄布的话,也只是似懂非懂。王伟知道侯景的底子,他忙向侯景小声解释,说这是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人的行为会产生业及相应的报应,报应就是果报,修梵行可以摆脱痛苦,而作不善业则会得恶报,掉入地狱受苦。王伟虽然平日不研究佛法,但彼时佛教不论在北朝还是南朝,都是极其兴盛,耳濡目染之际,也知晓佛法大致是什么东西。
“不就是说善行善报,恶行恶报吗?侯景大笑,侯子鉴等人也陪笑。
“随相门者,如佛说谒: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这是大智度论里的一句,也是涅槃经与阿含经里的经文。
“我将来能得到什么报啊?” 侯景突然问。
“随各人身口意,身报、口报、意报。”玄布答道。
侯景起身,掌管军纪的彭隽上前请示,是否按以往规矩割舌劓鼻,斩手断足,侯景只说了一句胡闹,向厅堂门而去。
王伟知道彭隽这人,凶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但胸无点墨,莽撞冒失,他见彭隽对侯子鉴说道:“侯将军啊,你做的这是什么事啊?”
彭隽也随侯景外出,侯子鉴立在不场,有些不知所措。
索超世忙赶上侯景,说道:“大行台怎么忘了当年陈庆之是怎么逃回南朝的?”侯景不睬他,出厅堂,索超世紧追着侯景而去。
陈庆之是南朝名将,当年北伐,以七千兵打到了洛阳,杀得北朝将士心惊胆寒,后来兵败化妆成僧人逃回南朝的,但也只是传说而已,就算陈庆之化妆过僧人,又与眼前这个玄布有什么关系,王伟心里咒几句索超世,他上前对侯子鉴说:“大行台信佛,侯将军也不能把每个从邺都来的人都当成奸细吧?还是把人放了吧。”
侯子鉴还嘴硬:“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一个奸细。”
王伟笑了:“侯将军不怕将来入地狱吗?”
侯子鉴一听,忙说:“放,马上放。”
看来谁也怕来世下地狱,王伟转身要出去,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个僧人回答得有些太流利了,如果上面有人派人下来,肯定要让他们背熟一套有关身份的说辞,这个人万一以此来哄骗大行台呢?他不禁又回头看一眼玄布,又看看那个叫崔保的少年,他早就注意到自侯景进出厅堂,这个少年的眼光就没离开过大行台,这少年心里在想些什么呢?王伟对侯子鉴说道:“侯将军,你把他们押到我那儿,我帮你再审审如何?”
王伟回到自己屋内,派人把吕季略请来,把自己的顾虑跟吕季略说了,吕季略反而笑了:“硕之兄,我看你也误入彀中了,这个人可许不是真的出家人,如你所说是背熟的假证词,但如果他是真的僧人呢?僧人成天背诵佛经,还不是随口而出?怎么能以熟或不熟来断定身份呢?”
王伟愣了片刻,拍一拍头冠,苦笑道:“让他们闹得我也有些疑神疑鬼了。”
吕季略又说:“其实是不是真僧人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让他说说平常人所不知道的佛法,如果他能说出来,就证明他是真和尚。”
“对,对,吕兄所言极是。”
不一会儿,士卒把玄布与崔保推了过来。
王伟让士卒把两人松开绑,让二人落座,当头便问玄布研习什么经论。
“三论学。”
王伟看一眼吕季略,这个确实平日没听人说过。
“什么叫三论学?”王伟问。
“《中论》、《百论》与《十二门论》。”
“这三论讲什么内容,由谁所作?”
“《中论》与《十二门论》由天竺国龙树菩萨所作,《百论》由龙树菩萨弟子提婆所作。”
“是何人翻译的?”吕季略问。
“什公,鸠摩罗什。”
王伟好像听过罗什的名号,但具体也不太了解,他让玄布先讲讲这个罗什。
玄布讲鸠摩罗什是天竺国人,但出生在西域的龟兹国,出家先学小乘经义,后遇莎车国王子须利耶苏摩,改宗大乘,名震西域。道安听说了鸠摩罗什的名号,写信给前秦的国主。
“先秦的国主,可是苻坚?”王伟一听,来了劲头。
正是苻坚。道安让苻坚到西域迎鸠摩罗什到中土,苻坚于是派大将吕光西行,为一人灭一国,为了鸠摩罗什一人,把龟兹国给灭了,劫鸠摩罗什东归,但走到凉州,吕光得知苻坚淝水之败回长安后,被姚苌所害,前秦已亡,吕光遂在凉州自立为帝。
“噢,原来是后凉的吕光啊”王伟知道吕光的名号。
玄布继续讲罗什在凉州留居十五六年之久,到后秦主姚兴时期,罗什被请至长安,姚兴笃信佛教,请罗什主持译经,罗什在凉州时已学会华文,又了解了中土译经的状况,所以翻译起来如鱼得水,后秦组织了三千人协助罗什译经,先后译出了三十多部经论,一改旧译的谬误……
“等等,译经还分什么新译、旧译吗?”王伟问。
之前译经的,如支娄迦谶、康僧会、竺法护等人,翻译佛经是比照中土的道家,称为格义,两晋时期有般若六家七宗之说,所理解的佛经并不准确,只有罗什公才重新核定事数名相,真正将天竺的大乘佛法发扬光大,玄布一一道来。
“这么说鸠摩罗什所翻译的就是你所学的三论学吗?”
“三论学并非什公所译全部,但却是什公译经最重要的部分,是对般若经的阐释。”
“三论主要讲什么?”吕季略突然发问。
“八不中道。”
王伟看一眼吕季略,刚才玄布所说看来不像假的,要是奸细,不可能对佛法如此详知。
所谓八不,指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不一不异,不来不出,龙树一宗以中道来解释实相,二谛相即,即空和假名是二谛,或者说是出世间谛与世间谛,真谛或俗谛,从真谛看是空,从俗谛看是有,既看到空,又看到非空,不着两边,非有非非有,就称为诸法实相。
“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是假名,亦是中道义。”玄布最后诵一佛谒,是《中论》中的佛谒。
吕季略问:“你是南朝的和尚,为什么来到北方?”
“地分南北,佛法一家。”
“你们虽都是释家弟子,但僧籍可是分南北的。”王伟说完,与吕季略哈哈大笑,僧人出家,本来不受官府所管,但自东晋以来,汉人出家的人越来越多,僧人不受税役,官府就想出了以僧籍来约束僧人的做法,不论北朝的昭玄署还是南朝的僧正,都代表官府对僧人进行管理,玄布咧咧嘴,露出一股无可奈何的神情。
“我相信你是真僧人,但难道你不是来为他人通风报信的吗?”王伟严厉地逼问。
“通国入军,无论是为人作差使送信,还是历而致两军相杀,都是比丘大戒,贫僧虽然道行尚浅,佛门之戒还是不敢犯的。”
王伟不再有怀疑,没有一个奸细肯做如何功夫,肯做如此功夫的奸细所谋之事也不会仅仅是探听敌方消息,他让士卒把玄布师徒带下去,吩咐好生款待,答应玄布明日就放他们南行,玄布礼谢而去。
谁知第二天却又生波澜,天刚放亮,侯景就派人来找王伟,王伟来见侯景,说起昨日他与玄布交谈之事,这两人确实是精通佛法的僧人,留之无益,不如遣之,侯景却摇了摇头。又出什么事了?王伟一惊,昨天看大行台的意思不是马上放了玄布吗?
侯景让人把索超世叫进来,索超世讲他昨晚也审问玄布了。这个索超世,真是岂有此理,不放过我的一举一动啊啊,王伟心里堵得慌,玄布师徒落入索超世手里,看来少不了要吃苦头的。
“我问玄布可会神通咒术?”索超世向侯景说道。
“玄布法师是义学僧,怎么会你说的那些?”王伟不高兴地插话,他知道学佛的僧人里有译经的,有作义解的,有习禅明律的,当然也有唱导兴福,懂些神通之道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索超世顶了他一句。
“人家是讲三论之学的。”王伟也不客气地回敬他一句。
索超世沉默一下,不再理王伟,又对侯景说起玄布法师确实懂神通,据玄布讲,通过四禅定与四念首,可得五种神通:天耳通、天眼通、如意通、他心通、宿命通。如意通又名神境通,能身飞虚空,如鸟飞行,远能令近,能让此灭彼出,犹如意疾。
侯景眼睛发亮,王伟却大摇其头,以他的理解,佛家所说的这些神通只是想象出来的,他问:“玄布法师说他有这些神通?”
索超世:“他开始不愿承认,只给我讲了这些神通之法,但后来那他那个小徒弟承认他师父通神,但轻易不显。”
索超世还在喋喋不休,侯景喝住他,让他下去,索超世见侯景留王伟在堂,老大不情愿地出门而去。王伟见此,心下暗喜,只是他不明白侯景的想法,就算这个玄布会如此神通,但又有什么用?难道想用他来窃听晋阳或邺城的人的心思吗?
“从前石勒身边有佛图澄其人吗?”侯景突然问了一句。
什么?佛图澄?王伟听到这三个字,刹时间明白了侯景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