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江必守淮,守淮必争寿阳。”徐思玉对王伟说道。
“思玉兄,你只说了三分其一,或者还是四分其一,攻取南方东有广陵,西有汉水江夏,寿阳合肥一线不可谓不重要,但当年晋司马氏伐吴,走的却是大江上游,由益州沿江而下,王浚立下的首功。”王伟反驳道。
徐思玉,名乾度,字思玉,以字行,是王伟新结交的朋友,王伟,字硕之,是河南道大行台郎中,驻于成皋,即虎牢,这里是东魏河南道大行台的治所。他的同僚行台郎中丁和介绍他认识了徐思玉,徐思玉本驻于洛阳,新近调来虎牢,王伟与徐思玉两人俱好文史,一见如故。这天,他们谈论起自古以来南北相争的话题来,也不是自古以来,南北分立也只在汉末分三国时代开始,经历东晋十六国,南朝的宋齐梁与北朝的魏分东西,他们谈论的是这三百多年来军事割据局面。三百多年除了短暂的几十年,全是分裂的局面,百姓流离,苍生受苦。
王伟出身于颖川郡,父亲曾当过许昌令,但很早就亡故了,他虽家贫,但依托于颖川自汉以来的学风,识文通字,学通周易,雅高辞采,但大乱之际,加以门第之风,他没有出头之路,只得投身军营,经过多年上进,总算有一点小小的成就,行台郎中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官,但坐镇大行台衙门,对治下一十三州军情民望了如指掌,加之东魏与西魏的宇文泰长年用兵,大行台侯景经常奉命出征,所以他对军事地理可以说既有书本上的认识,也有实践中的体会,并非赵括式的空口谈兵。
南方以长江为天险,自三国分立时代始,北方要征服南方,就得克服这道天堑,但南方既多雨多水,自然水军就会强盛,北方多仗车马,加之北人不习水性,南征就有诸多不便,曹操南下荆襄,走的是汉水一线,结果在赤壁受阻,大败而回。魏灭蜀汉后在长江上游造船练兵,结果到晋伐吴时,晋武帝八路派兵,还是让最远的王浚顺流而下,立了头功,所以以北攻南,最重要的还是这一路,这是他的看法。
“硕之兄,你所言的确是史实,不过也就仅此一例而已,三国分立,刘备占据了益州,所以司马氏灭掉蜀汉后,可以直驱而下建康,晋末五族入侵,除了成汉短暂占据巴蜀外,长江上游一直为南朝政权所统治,益州之地易守难攻,自邓艾、钟会灭蜀汉后,北朝再没有一个政权能攻下益州,所以你说的这条进攻路线似近于无。”
徐思玉出身寿阳世家大族,家学渊博,对历史分析得头头是道,王伟与之交谈极为愉悦,两人见解虽不同,但互有启发,这是王伟与大行台府其他人交谈所得不到的。
“历来南朝江防的重点,不在上游,在于中游及下游,吾兄所说三处也极为准确,历来政权对中游荆襄之地和下游京口广陵一线无不重兵把守,本来广陵一线距离建康城池最近,但调兵得经过古邗沟,沟狭难走,况且广陵近海,江面宽阔,北方军队难有胜算。”徐思玉接着又说。
三国时候魏文帝曹丕南征,曾走过广陵一线,见孙权舟舰浮于江面,感慨说魏虽有武骑千群,无所用之,未可图也。曹丕所乘龙舟遇暴风飘荡,几至覆没,第二年曹丕再率水师南征,登广陵故城,临江观兵,戎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可惜遇寒风,结冰,舟不得入江,曹丕叹说,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以后曹丕至死再没有从广陵南征,王伟想到前朝史事,心生感慨,帝王之位,宇内之极,况且求不得之事甚多,他等小民,更不用想了。
他这一番心思也只在刹那之间,听徐思玉继续讲道:“荆襄一带,更是南朝立朝之根本,荆扬之间,关系微妙,前有王敦入建康,今有萧衍老翁篡位之实。”
永嘉南渡,王与马共天下(王氏与司马氏),大将军王敦两次由荆州入建康清君侧,如果不是第二次王敦突发疾病死去,司马氏的天下已经变成王氏的天下了。后来桓温的儿子桓玄走得还是王敦的路子,自己当了皇帝,要不是刘裕的北府兵很能打,南朝现在说不定还可能是桓氏的天下呢。等到刘裕篡晋立宋后,就派宗室近族把守荆州,当今南梁萧衍的政权,也是凭借萧衍当初任雍州刺史的时候,从襄阳起兵,一路而下建康,灭掉东昏侯萧宝卷,继而又自立为帝的,荆襄之地,现由萧衍的第七个儿子萧绎和孙子萧誉镇守。北朝的兵要想由此南征,一来路途遥远,二来关中的宇文泰虎视眈眈,东西魏之间十来间年历次大战,反而和南朝都和平以处,西魏的贺拔胜、杨忠等人被我大魏所逼,降顺了南梁,萧衍老儿也作惜才之状,客气礼遇,又听任他们还国,这个吴儿老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想至此,王伟的精神有些出离,没听清徐思玉下面的话,等他反应过来,听到徐思玉正侃侃谈着寿阳的重要性。
“由浪荡渠入颖水入淮,再自肥口沿淝水入巢湖,顺濡须水入长江,我北朝对南用兵,多走这条线路,而寿阳居于要地,最为重要。”
是啊,百川归淮,自中原入江南,确实以寿阳最为便捷,此城握南北之咽喉,掣东西之肘腋,当初孝文帝太和十九年统大军南征,攻钟离、寿阳不克,欲筑城置戍于淮南,被大臣劝阻,说寿阳、盱眙、淮阴三城是淮南的本原,三镇不克其一,而留守孤城,必定不能自全,敌之大镇逼其外,长淮隔其内,少置兵则不足以自固,多置兵则粮运难通,孝文帝于是放弃屯兵淮南的计划,班师回洛阳。这些本朝的史实,王伟心知肚明。
“经思玉兄这一分析,守江必守淮,确是至理。”王伟很佩服徐思玉的眼光,这是个人才,应该说服大行台侯景将之留在身边。南朝立国在三吴,都城一向都在建康,除了孙吴曾一度迁都武昌外,但毕竟还是迁回了建康,自东晋以来,南朝都尽量将防线向北移,由守长江一线移到守淮河一线,甚至于刘宋一度将防线北移到黄河一线,如果当初刘裕锐意进取,而不是急着篡晋自立,也许那时候南北就已经一统了。只要南方国力强,就向北推移,南方国力弱,就固守大江,南朝基本上就在淮河一线与北朝展开较量。
“可惜现在寿阳不在我朝统治之下,守不住寿阳,南朝的威胁就解决不了。”徐思玉叹道。
“而且吾兄也不能回家乡一探。”王伟说道。
徐思玉听王伟如此说,叹了一口气:“在外几十年,家乡也不知如何了?”
“你们徐氏是望门,无论南北还不都是门第社会?吾兄家定然无碍。”王伟道。
南齐灭亡前夕,南朝的豫州刺史裴叔业以寿阳归大魏,大魏收复了寿阳,但孝明帝孝昌二年,胡太后乱政,萧衍派兵又夺回了寿阳,至今已二十多年,北朝政局紊乱,权臣走马灯似的更换,好不容易高王稳定了局面,东西又分裂了,自此北朝再也顾不上夺回寿阳之地。
“当初石勒、刘聪扫平北方,在葛陂造船,但东晋屯兵寿阳,石勒兵就不敢南下,苻坚八十万大军南征到寿阳也戛然而止,可惜大好的河山,一日落于吴人之手。”徐思玉感慨道,他为北朝不能收回家乡兴叹。
永嘉六年,石勒大军屯于葛陂,欲取道淮南袭击建业,晋元帝命军在寿春聚结,大雨三月不止,石勒军中饥疫,死者大半,石虎率二千骑击寿春,获布米船数十艘,将士争抢布米,受晋军伏击,败石虎于巨灵口,但只损失了五百余人,并没有对石勒造成根本威胁,如果他想渡淮的话,晋军一定挡不住,他之所以没有渡淮,是因为听信了谋士张宾的话,张宾说:“将军攻陷京师,囚执天子,杀害王公,妻略妃主,擢将军之发,不足以数将军之罪,奈何复相臣奉乎,去年既杀王弥,不当来此,今天降霖雨于数百里,示将军不应留此也,邺有三台之固,西接平阳,山河四塞,宜徒据之,以经营河北,河北既定,天下无处将军之右者矣。晋之保寿春,畏将军往攻之耳,彼闻吾去,喜于自全,何暇追袭吾后,为吾不利邪,将军宜使辎重从北道先发,将军引大兵向寿春,辎重既远,大兵徐还,何忧进退无地乎。”这段话是当年王伟从教书先生那里抄来的。
教书先生不知什么机缘藏有一本十六国春秋,里面这有这段话,他当时尚幼,但一见到此语,激动得心潮汹涌,读一遍就背过了,张宾劝石勒不要留于葛陂,应北上邺城,建立霸业,从那时起他就立志长大了一定要做个张宾式的谋主,自此缠着先生多读兵史。
“思玉兄,你说苻坚当初如果没有八公山兵败,他能渡过长江吗?”
“如果没有淝水之败,江南早就姓秦了,这一仗东晋胜得莫名其妙,谢安石空负盛名。”
“东晋固然胜得莫名其妙,但前秦确有必败之理。”
“有什么必败之理?”
“不听王猛之言,内部未安,遽行南征。”
这位扪虱而谈的王猛又是王伟所崇仰的人物,他于近世,只佩服两个人物,一个是张宾,另一个就是王猛了,王猛助苻坚扫平北方,可惜与张宾一样,都是过早而逝,他们的去世,就像春秋的管仲去世对齐桓公一样。如果他们不过早离世,后赵的石虎就不可能篡位,前秦的慕容垂、姚苌之辈就不会建立后燕、后秦,人主再精明,也得需要真正的谋士谋国。当初王猛警告苻坚说国家的死敌不是晋国,而是杂处于秦国内的鲜卑人与羌人,他们的首领身居要职,掌握兵权,一定要严防鲜卑,严防羌。可惜苻坚一世英明,一向对王猛言听计从,偏偏在这点没听王猛的话,结果落得个尸首异处,反对他的果然就是羌人姚苌与鲜卑人慕容垂。
徐思玉击掌而叹:“王伟兄,果然有见地。”
两人越聊越投机,都有相见恨晚的意思,从外面进来一人,是行台郎中丁和,丁和见二人聊得火热,一打听,原来是为了渡江不渡江,丁和不以为然地说:“长江绵延几千里,沟汊纵横,从哪里不能渡江,何必走前人的老路,只从三处或者四处渡江。”
王伟看一眼徐思玉,两人都笑了。
丁和问:“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王伟问丁和:“丁兄可曾去过南方?”
“没有啊,不过听人说从采石矶可渡江,从江州也可渡江,何必拘泥于一处?”
“丁兄,你虽是文人,可也应听说过兵马未动……”
“粮草先行”丁和抢着说。
“对啊,粮草怎么先行啊。”
“用船运啊。”
“丁兄这不也明白症结所在吗,不管兵马还是粮草,都得用船运,可船从何来?”
丁和摸摸后脑,不知如何回答。
王伟接着说:“如果几十人过江,谅也不难,找几只渔船,不管在哪都能得过,可是千军万马,就得造船,总不能在长江边造船吧?”
“为什么不能,我在江北岸,敌在江南岸。”
“敌有水军,能容忍我军在北岸造船吗?”徐思玉不禁插口。
丁和点点头,脸有些发红。
“要造船,就得选与一条水道,能与长江相通的水道,还得是我军能控制的水道,所以丁兄如果看过地图的话,就会看见只有西面的汉水,东面的广陵,中间的濡须水这三处。”
丁和朝王伟拱一拱手,表示服气的意思。
“丁兄,你必有事而来,何事啊?”王伟又问。
丁和看一眼徐思玉,把王伟拉到一旁,小声对他说:“侯子鉴又抓来两个奸细。”
“西边的,还是南边的?”
西边是西魏宇文泰,南边是南梁萧衍,三国之间经常有细作往来。
丁和轻轻摇一下头,冲北指了指:“河北。”
王伟皱眉:“这个侯子鉴总是无端生事,邺都来人都是有身份的人,怎么总把人家当奸细,我河南道难道不是大魏的国土?”
“侯子鉴与大行台的心腹,他所作所为不是没来由的。” 丁和小声说道。
“他自擒他的奸细,你找我作甚?”
“索超世已经赶去了,你要不去,随你。”
索超世也是大行台侯景的谋主,与王伟向来明争暗斗,以争得侯景的亲信,王伟听丁和这么说,他知道丁和是好意,忙说:“我跟你去,这次不知又是什么样的奸细?”
“这次应该是个真奸细。”
“何以见得?”
“是个僧人。”
王伟闻罢,停下脚步:“僧人?出家之人怎么可能是奸细?胡来。”
“你怎么忘了当初高王遣什么人给孝武皇帝送书了?不就是僧人吗?出家人往往能掩人耳目。”
王伟摇摇头,最近大行台府有点像苻坚兵败淝水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架势,看谁都像是奸细,他知道根源在哪里,根源就在大行台侯景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