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见他时,他已经起不来身了,卧于床榻之上”,高澄对陈元康说,陈元康心里一沉,看来昨晚的宴会丞相是强撑着出席的,高澄又说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他父亲对他最重要的一次谈话了,他父亲眼神昏花,直直地盯着榻上的帏幔,一定是想起了很多往事,他父亲年轻时与尉景、段荣等怀朔旧友加入杜洛周与葛荣的流民造反部队,转战河北,既而投奔尔朱荣,尔朱荣死后,到信都起兵讨尔朱氏,平邺、入洛立新帝、终揽大权。他父亲性情严肃庄重,生平的这些大事从来不向他们这些后辈说起,这些事迹都是他的娘亲娄氏夫人向他讲的
代郡娄氏在北镇可是声名赫赫,当年他的父亲只是个穷小子,可娘亲却于众人里发现了父亲,下嫁父亲,娘亲可不是那些不出大门只会女红的柔弱女子,他能父亲走到今天,有一半的功劳应归功于他娘亲的秘策严断。
高澄滔滔不绝地说着,陈元康却喜忧参半。世子能对他讲这些心里话,说明世子没把他当外人,当成了心腹,世子虽然总揽邺都朝政,毕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遇到人生重要关节,还是想一吐为快的,忧的是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风险越大,哪天如果自己犯有过错或者有人进谗言,这就是灭顶之灾。
“天狗吞掉了日头?”高澄说。
“什么?”
“我父说天狗食日。”
陈元康才想起,昨日确实发生了日蚀,唉,丞相难道把日蚀当成了灾异之象?
“他说日蚀难道是为我吗,死亦何恨。”
陈元康点点头,他对丞相知之甚深,知道丞相也有种天命在吾的心思,从前的曹操、司马懿、尔朱荣都有类似的心思。
高澄忽然评价起朝廷中重要人物来,说斛律金敕勒老公、库狄干鲜卑老公,性格刚强正直,始终不负辜负高氏,可朱浑道元、刘丰生远来相投,必无异心。贺拔仁朴实无罪过,潘乐内心和厚,高氏一定会得到他们的帮助。韩轨稍于迂愚,应当尽量宽容他,彭乐心思难知,应该防备和监视他,段孝先忠亮仁厚,智勇兼备,军旅大事,应和他共同筹划,陈元康想这应该是方才丞相对世子说起的。
说起段孝先,陈元康想到他们从玉壁城撤军之时,高欢召集大司马斛律金、司徒韩轨、左卫将军刘丰等将所说的话来。
高欢当时对众人说:“我常与段孝先论兵,他很有军谋才略,如果当初我完全采纳他的意见,也就省了目前的辛苦了,吾今病势沉重,恐有不虞,我打算把邺下的事务托给孝先,你们以为如何?”斛律金说:“知臣莫若君,的确没有比孝先更合适的人。”高欢把段韶叫进帐来,对他说:“我当年与你父冒涉险艰,共同扶佐皇帝,建立的功业,现在我病成这样,看来没多长时间了,你可要好好佐翼,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高欢于是让陈元康起草命令,让段韶与高洋镇守邺都,召世子高澄赴晋阳。
高澄又说起邙山之战,悔不用陈元康之言等等。
“丞相有没有说起一个人?”
“谁?”
“河南道大行台侯景。”
高澄沉默了。
“天平元年,丞相使侯景取荆州,遂将黄河以南十三州付以侯景,至今已有十四年。侯景其人,善长谋算,为人阴险,世子不可不防。”
“我父已下书召侯景回邺都。”高澄有些迟疑地说。
陈元康松了一口气,他早就听闻侯景对高澄不满。当初邺中朝廷有四贵,高岳、司马子如、孙腾、高隆之,高澄初入朝时,根基尚浅,惹不起这些权贵,被逼下台,但二年后,高岳去职,高澄重掌朝政,开始整肃这些权贵,指使御史宋游道、崔暹弹劾咸阳王元坦、孙腾、高隆之、侯景、司马子如等人。
司马子如认为自已是高欢故旧,意气自高,聚敛不息,并不把高澄放在眼里,高澄下令将司马子如下狱,结果司马子如一夜白了头,他在狱中给高欢写信,说司马子如从夏州策杖投相王,王给露车一乘,角牸牛犊,犊在道死,唯曲角存,此外皆取之于人。高欢接到司马子如的信,让陈元康给高澄写信,让他宽恕司马子如,高澄才让人放了司马子如。
司马子如刚被摘掉锁链时,据说还以为要把他押出砍头呢,吓坏了,后来高欢见到司马子如,以膝承其首,亲自为他择虱子,又赐酒百瓶,羊五百品,米五百石,当然陈元康明白,这是做过世人看的,父子二人一以严,一以恩,都是驾御之术,但不可否认高澄确实下了大气力来打击贪污、整顿吏治的,也赢得了邺都的民心。
侯景与司马子如这班老臣自然不会讲高澄什么好话了,侯景对司马子如就说过,高王在,吾不敢有异,王若不在了,吾决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鲜卑小儿指的就是高澄。他高家虽以渤海高氏为宗,却常被人看作鲜卑人,北土自晋末先是匈奴、鲜卑、羯、氏、羌五族继起,然后是鲜卑的拓跋部统一北方,但鲜卑人毕竟不如汉人多,胡汉民族矛盾深,高欢常对鲜卑军士说汉民是汝奴,夫为汝耕,妇为汝织,输汝粟帛,令汝温饱,汝何为陵之,你们为什么还要欺压他们?又常对汉人民众说,鲜卑是汝作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绢,为汝击贼,令汝安宁,汝何为疾之。
当然侯景所说的这些话,高澄是不会知道的,他陈元康也不是当事人,司马子如老于世故,也不可能对他说,他是听司马消难说的,当然也不是直接听司马消难说的,是他的好友祖珽与司马消难对饮时,司马消难对祖珽说起,祖珽再转述给他的。司马消难是司马子如的儿子,喜好结交宾客,与魏收、邢子才、王元景、祖珽这些文人交往甚密。当然司马子如父子虽然贪狠,但也确实有治国才干,司马子如几年后又被恢复了官爵,但自此见了高澄就避而远之,其实司马子如为儿子司马消难娶了高欢的女儿,与高欢是亲家关系,并非外人,但高澄并不讲情面,岂止司马子如,就连对自己的亲姑父尉景,也是如此。
尉景封太保、太傅,好追逐财利,一次因隐藏逃犯被软禁,尉景使崔暹传话高澄,说语阿惠儿,富贵欲杀我耶,高澄字子惠,阿惠儿是尉景对这个内侄的昵称。后来高欢向皇帝求情,才把尉景放了,听说高欢去访尉景,尉景生气地躺在床上也不动,大叫说杀了我很有意思吗?高欢姐常山君对高欢说,人老快死了,何必催逼得如此紧,又说当初娘亲死的早,咱们家贫,我为你汲水时手上长满了老茧,听说高欢泪下,把高澄叫过来,当着二人的面抽打高澄,常山君哭泣不止,尉景才说小儿惯去,放使作心腹,何须干哭湿啼不听打耶。但此后尉景确实操行改了,授青州刺史,百姓安乐。
这也是陈元康敬重高澄的原因,说高氏父子收买人心也好,说高澄年轻莽撞也好,高澄确实有一番作为,比元氏那些纨绔子弟不知要强多少辈。现在他听丞相已召侯景回朝,那么边患就不会有了,朝中高澄已建立了威信,以后大魏只有外寇了。
不料高澄刚说完,态度却又有点含糊:“也许侯景不会奉令。”
“为什么?丞相之令他敢不遵?”
“也许他猜出了某些端倪。”
“丞相的病情吗?自从丞相前几日出席宴会后,谣言已攻自破。”
“本来我也以为是,现在看来不是。”
“何以见得?”
高澄沉默着,并不回答。
是不是丞相给侯景写的信里面透露出某些迹象,按理说不会,丞相机权之际,变化若神,人不能测,他与侯景识于微时,对这个老朋友怎么能不了解?丞相既说对世子说了对斛律金、潘乐等人的看法,对彭乐心腹难得这样的话也说了,不可能不对侯景有所交待,但这种驾御臣子的话,他是不会主动问的,这是他们这种典掌机密的人的大忌。
万一不是丞相亲自写给侯景的呢?陈元康想到此,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丞相自征玉璧后就抱恙在身,文书的起草不是由他就是由丞相功曹赵彦深,时人称他们为陈赵,如果赵彦深也不知下书之事,那就很可能是世子以丞相名义给侯景写的,按说侯景不可能看出漏洞,但侯景狐性多疑,现在是非常时刻,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想到此,他也有些焦虑。
“丞相如何了?”陈元康不禁脱口而问,但马上他又意识到了他问了不该说的话,有时候一句话就可能要掉脑袋。
高澄起身,做手势让陈元康跟着他,进入内堂,内堂戒备森严,任何下人也不能随意走动,他们一直来到高欢的内室,高澄一指床上,陈元康上前,拜叩礼毕,抬头刚要开口,不禁愣住,高欢身体舒展,面色腊黄,身体收缩了很多,已殡天而去,怪不得高澄对他说起那些话来,原来那些话是丞相的遗言,他没想到高澄面对生父病逝,居然还如此镇静,陈元康的身体筛糠似的抖动起来,扑通一声,不由自主地跪倒在高欢榻前。卧室中只有他们二人,高澄并不出声,此刻卧室里静得连根针落于地上都能听见,他脑海里突然忆起前孝武帝永熙三年(534年)的事来,那年正是东西魏分裂的年份。
贺拔岳随尔朱天光西征关陇,留在了关中,高欢信都起兵灭掉尔朱氏,封贺拔岳为关中大行台,但贺拔岳并不服气高欢,高欢用反间计,使侯莫陈悦杀死贺拔岳,本以为可将关中收入囊中,没想到又出了一个宇文泰,收编了贺拔岳的部属,宇文泰时年不到三十,高欢开始没把他放在心上,没想到孝武帝西奔了,孝武皇帝本是高欢所立,高欢已经尽到最大的礼敬,没想到皇帝觉得皇权受到了限制,开始跟贺拔岳勾连,又与宇文泰密谋,终于西奔长安,高欢自晋阳带人追赶不及,派人向皇帝启书四十余封,皇帝皆不理,高欢最后遣僧人道荣奉表于长安,表的内容是陈元康依着高欢之意所写的,表曰:陛下若远赐一制,许还京洛,臣当帅勒文武,式清宫禁。若返正无日,则七庙不可无主,万国须有所归,臣宁负陛下,不负社稷。皇帝不答,高欢于是立了当今皇帝,魏于是一分为二,那年是高欢极为尴尬的一年,威望受损,不管怎么说,自己亲手立的皇帝出奔而走,确实是一件丑闻,高欢自那之后,更加仁恕爱士,发布文告,反复尽心探讨,擢人受任,在于得才,甚至有从仆役中提拔出来的人才,崇尚节俭,所用刀剑鞍马不加金玉装饰,又用世子肃贪,尽得民心,可惜天不假年,今日却驾鹤长去。
他向高欢叩了几个头,想那个胡涂的孝武皇帝,奔到长安没五个月,就被宇文泰毒死了,空欢喜一场,给后人留下东西分裂的局面,而丞相也被宇文黑獭耗光了心血。
他起身,对高澄说道:“世子,现在不可发丧。”
高澄不动声色,看来早有预料。
“世子应先接管大权,再巡抚诸州,安定民心。”
“邺都有子进及孝先镇守,谅不会出事,晋阳城内,勋贵众多,要出问题只能是晋阳出问题。”高洋字子进,是高澄的二弟。
“娄王后知道了吗?”
“只有你和我知道。”
“世子应由王后做主,只要王后点头了,晋阳的勋贵不敢有所异动的。”
高澄有所疑虑,陈元康忙道:“世子是王后嫡长子,接管大位是理所应当。”
高澄摆手让他出去,陈元康出了房门,暗暗轻打一下耳光,心说我怎么净说蠢话,王后当然会立世子,继渤海王位,世子现在所想恐怕不是内,而是外,不是西魏和南梁的外,而是黄河以南的外。
祖珽的嗅觉很敏锐,感受到了丞相府里不同寻常,这一日赶来问陈元康,是不是渤海王已薨,这个祖孝征,这话要是让世子知道了,还不得脑袋落地,祖孝征文采虽好,但有一点不好,手脚不干净,与人宴请,主人家经常丢失小物件,往往能在他身上找到,丞相亲口说他是贼,但并不妨碍与他陈元康的友情,他不敢告诉祖珽实情,嘱咐他不要对外四处乱说。
送走了祖珽,他也陷入迷惘之中,他知道世子在深深地忧虑着侯景,但他不知道丞相临去到底有没有给世子交待对付侯景的手段,侯景通过什么能看出世子所做的信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