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站在城头的陈元康对身边的祖珽说道。
祖珽手搭凉篷,向远处观瞧,只见一条黄龙由远而近,走得近些,看出是一队骑兵溅起的黄尘。
“长猷兄,这几日见你日日登城远眺,这远处所来之人到底为谁啊?”
陈元康,字长猷,东魏大丞相府功曹参军,因功升右丞,执掌霸府机密,大丞相高欢不在国都邺城理事,而常年驻于晋阳遥控邺城朝廷,晋阳因此被称为霸府。
陈元康扭头看了一眼祖珽,并不答言,祖珽字孝征,任丞相府仓曹参军,是他的至交好友。
祖珽:“既涉机密,恕珽多言了。”
陈元康既不承认,也不反对,只是沉默不语,
“陪你在城头吃半天土了,某先告退了。”祖珽朝陈元康拱拱手,转身奔城梯而去。
“孝征,我和你一起下去。”陈元康赶上祖珽。
“自从丞相攻玉璧不下,人们都说西魏的韦孝宽以定功弩射杀了丞相,此刻城外来的,莫非是世子?” 祖珽自顾自言。
“孝征兄,不要听人谣言,昨日夜宴,丞相亲自出席,你没参加宴会,所以不知。”
“亲自出席当然是好事,但有时也未必是好事。”祖珽哈哈一笑,作揖而去。
这个祖孝征,果然聪明过人,他料到了丞相的意图,既然他料到了,这城里、军营里的其他人呢?陈元康摇了摇头。
一个多月前,丞相亲率大军自晋阳南下,进攻西魏的军事要冲玉壁城,这座城是元象元年,也就是西魏的大统四年,时任西魏东道行台王思政修的,四年前,丞相曾攻打过玉壁,遇大雪,士卒饥冻多死者,丞相撤兵而去,此番重来,丞相定要攻下此城,玉壁守将韦孝宽坚守不出。孙武子十三篇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陈元康虽是个文人,却也读过孙子兵法,知道攻城之难,以前东西魏几次大战,都是野战,各有胜负,这次攻城之战,却耗尽了丞相一生的精力,想到此,陈元康不禁摇头叹息。
他们十万大军,连营数十里,将士昼夜猛攻,却拿一个玉壁城没有办法,李业兴通方术,当年建邺都南城,立功甚大,他献孤虚计,凿地为十道,聚攻玉壁城之北,结果韦孝宽掘长堑,断地道,丞相又起土山、断水、火攻、攻车撞城等法,却均拿韦孝宽没有办法,最后丞相命将士在四城掘地道二十一条,于其中各施梁柱,放火焚柱,以使柱折城崩,玉壁城的城墙崩坏了几处,但韦孝宽于城崩之处竖立木栅,我军仍然不能攻入。攻城五十余日,十万大军战死病死者有五万多,丞相智力俱困,须发皆白,派祖珽去劝降韦孝宽也无功而返。陈元康后来回到晋阳后问过祖珽,是如何劝说韦孝宽的?
祖孝征:“还能怎么说?我对韦孝宽说你独守孤城五十余日,长安可曾派来援军?韦孝宽并不隐瞒,说没有援军,我说既没有援军,你一支军队能挡住大魏几十万大军吗?我是夸大了我军的数量。”
“韦孝宽怎么说?”陈元康问。
“韦孝宽说我玉壁城城池坚固,兵食有余,攻者自劳,守者常逸,哪有几十天就等待着救援的呢?我是担心你们啊。”
“担心我们什么?”
“他说担心我们有不返之危。”
陈元康叹口气。
“他还说,我乃关西男子,决不作投降将军。”祖珽又言道。
“宇文泰有韦孝宽这样的将军,真是天不助我大魏。”
“我从韦孝宽将军府出来,对城中人说你们的城主为了功名荣实禄,对抗天军,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非要随他赴入汤中,蹈进火里呢?可是没有一个人附合我,我出城来,又让射手射进城中一封信。”
“信上怎么说的?”
“能斩城主降者,拜太尉、封开国郡公,赏帛万匹。”
“丞相恐怕没有没有如此授令给你吧?”
“我相信真有斩韦孝宽者,丞相向来待人宽厚,必不吝封赏。”
陈元康点点头。
“你猜后来怎么样?”
“韦孝宽被宇文泰封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进爵建忠公,还能怎么样?”陈元康喟然长叹。
“他当时就把书信射回给我的,亲自手书七个大字。”
“哪七个字?”
“能斩高欢者准此。”
陈元康想到此,不禁苦笑,他又想到有一天夜晚,天上一颗大星坠落营中,引起夜惊,丞相才不得不退兵,现在想想,那颗大星果然是不祥之兆。
城外的骑兵奔到了城外护城河,城上早已放下吊桥,骑兵越吊桥而过,陈元康朝马上之人作揖行礼,“世子,你终于来了。”
来人确实是高澄,高澄,字子惠,时年二十五岁,是渤海王、大丞相高欢的长子。
“我父呢?”
“在丞相府等候世子多时了。”
高澄让人让出一匹马,示意陈元康上马,一行人并不停留,打马扬鞭奔丞相府。
高澄的母亲叫娄昭君,娄昭君与高欢结理于微贱之时,为高欢生了四个儿子,高澄、高洋、高演、高湛。高澄自十五岁就入朝辅政,先在晋阳加使持节、尚书令、大行台、并州刺史,又起为散骑常侍,骠骑大将军,左光禄大夫,仪同三司,太原郡开国公,入朝后又加领左右京畿大都督,使持节,尚书令、大行台、大都督,他也并非只靠父辈恩荫才得此高位,在邺辅政期间,机略严明,事无凝滞,纠劾权豪,整顿贪污,擢拔人才,在邺都名望甚高,高澄本人也一副舍我其谁之态。假如丞相不去攻打玉璧,假如再给世子几年时间,我大魏定会扫清玉宇,可现在……陈元康纵马跟在高澄身后,看着高澄一路奔驰溅落在盔甲上的尘土,胡思乱想着。
很快他们就到了丞相府,丞相府院墙虽然比不上皇宫的宏伟,但也修得异常高大,正门为庑殿式屋顶,大门宽敞,可供三驾马车同时并行,高澄甩蹬下马,丞相府的门人早守在门口,接过高澄的马缰绳,陈元康等人也下马,随在高澄身后,向里进,墙内有绕着庭院的走廊,高澄并不走走廊,而是直穿庭院。
院中有一棵大树,一行人走到大树底下,树上乌鸦被惊到,呱呱乱叫,一滩鸦屎正好落于高澄肩上,高澄用手掸掉,眉头皱起,大声叫道:“斛律明月。”
斛律光,字明月,时年三十一岁,跟随高澄同返晋阳,斛律光全身披挂,他对众人说道:“世子、右丞,请站开些。”
陈元康随着高澄步出树下,斛律光随身带有弓箭,抽弓搭箭,嗖得一声射出,陈元康向天上望去,只见一只乌鸦被箭射中,坠于树下,其他乌鸦受惊,呱呱飞远,在天上盘旋。
“斛律明月不愧为射雕手”,“厉害”,“神射手”,人们都竞相恭维斛律光,高澄也点了点头。
他们一行人穿过第一进庭院,来到二门,二门内有丞相府各个办事机构,衙署之人见到高澄,纷纷行礼,让于一旁,高澄穿二进庭院,来到第三进,径自上厅堂,堂上的下人们纷纷回避,陈元康紧紧跟在高澄身后。
“丞相在后堂”陈元康对高澄说道,高澄往后堂而去,陈元康却留在了前厅,后堂不是他们这些丞相府掾吏随便进的。
陈元康席地而坐,斛律光等胡人坐于胡床之上。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芒芒,风吹草低见牛羊。”陈元康吟道。
“右丞居然记得我敕勒人的歌。”斛律光很惊喜。
“嗯,昨夜听你父亲唱过,就记下了。”陈元康说。
“我阿爷身体还好吧?”
陈元康不禁想起了昨晚的宴会,他知道这是丞相特意安排的,确实如祖珽所料,是有目的的,但丞相确实没有中韦孝宽的弩箭,虽然没有中箭,但病了,而且很重,是急火攻心,为安抚军心,避免晋阳城中恐慌,才出面设宴诸权贵。
斛律金是鲜卑敕勒部的首领,丞相起事时,与丞相同举义旗,深得丞相信赖,老头子年近六十,须发皆白,虽不识字,但善骑射,勇冠三军,他唱起敕勒人世代流传的歌谣,就是陈元康所吟之《敕勒歌》,歌声慷慨悲凉,丞相也随着斛律金和唱,一曲歌罢,陈元康见高欢涕泪皆下,他知道丞相出身微贱,长于边镇,虽是汉人,但已胡化,自从六镇起兵以来,先投葛荣,又投尔朱荣,在信都反尔朱氏,终于总揽魏政,封渤海王,官拜丞相,为人臣已达顶峰,可是他的生命却走到了尽头,丞相必定是为人生的无常而流泪,陈元康当时看着高欢,如鲠在喉,感到了阵阵寒意。
“老将军身子很是端健”,陈元康对斛律光说。
“邺都人心如何?”陈元康问,斛律光刚要回答,世子高澄从后堂转出来,斛律光与陈元康等人都人席上而起,陈元康见高澄脸上平静如水,看不出什么喜悲之色,高澄让斛律光等人退下,只留陈元康一人在堂上。
高澄坐于胡床之上,也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半天也不出声,陈元康为人机敏有才干,通解世事,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他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丞相府做事,也从没想过丞相会对他如此信任,他是冀州广宗人,父亲做过济阴内史,镇南将军,金紫光禄大夫,所以他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颇涉文史,出任过高昂高敖曹司徒府记室参军,为高敖曹所信任,又出任过瀛州开府司马,他本来没有机会一步登天,他在丞相府这个位子以前是孙搴的,世子高澄能到邺城辅政,就是出自孙搴向高欢进言。可是这位孙主簿命短,一日与司马子如和高季式喝酒时,居然喝死了,高欢痛心不已,找司马子如问罪,说司马子如折其右臂,让他荐举替代人才,司马子如举荐的并非他陈元康,而是中书郎魏收,魏收是东魏的才子,与邢邵、温子昇号称北地三才,可是魏收文采虽好,治文书却并不如高欢之意,高欢想起以前高敖曹曾说一人为人谨密,才堪大用,问高季式此人为谁,高季式才举荐他陈元康。自他到丞相府,能夜中暗书,一次高欢出征,临行,留陈元康在后,于马上有所号令九十余条,他尽能数之,全都记得,深得高欢亲信,说如此人,诚难得,天赐我也。有次高欢发怒于高澄,拳打脚踢,痛骂不已,有人告诉了他,他找到高欢,说王爷今日据高位,不比往日,教训世子,自然有礼法,应按礼仪规范,怎么能拳打脚踢呢?高欢居然听了他的解劝,饶过了高澄,所以高澄对他很是感激,把他也当作了自己人,他有时听人说丞相发怒时,动辄就说不要说陈元康知道。
他正想着心事,高澄突然问:“邙山之战,你对我父究竟说过什么话?”
陈元康有些惊异:“可是元康有所失言?”
高澄哼一声,直勾勾地看定他,目光深邃,他的心跳不禁开始加速,手心微微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