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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僧祗户

    玄布见知事僧倒在地上,大腿透过衲衣渗出血来,保儿闯祸了,这个知事僧看来在此地颇有权势,玄布自见他欺压农夫父女起,就很是气愤,对保儿之前的过节也就没放在心上,他忙对保儿使一下眼色,保儿反应过来,向另一个方向跑去,玄布也跟随保儿而去。

    跑了半天,玄布回身看看,并没有人追来,他叫住保儿,两人坐于一棵大树下,呼呼地喘着气。

    保儿主动将玄布的钱袋还给了他,玄布一怔,他揣在怀里,问:“你想用这些钱去救翠儿?”

    保儿点点头,并不答言。

    “翠儿家惹上什么事了?”

    “他们家是僧祗户。”

    原来是僧祗户,玄布早就听说北朝有权势的大寺配有很多僧祗户和佛图户,有的僧祗户是官府配给寺院的,有的是农户为避害租役自动投靠寺院的,编户齐民受官家租赋,寺院不用缴纳租役,但寺院对这些僧祗户、佛图户照样进行奴役,身为小民又能逃去哪里?

    “僧祗户为寺院劳作纳谷,那个知事僧要把翠儿捉去做什么?”玄布问。

    “翠儿家借了寺院的钱还不上,知事僧要把翠儿收作奴婢。”

    南朝僧户有养女,北朝僧户有奴婢,玄布一向看不起这些依仗权势的大寺,这些大寺已经和世俗的豪强地主没什么两样。

    “你用什么东西打伤了知事僧?”

    保儿从怀里取出一物,玄布见是一根圆铁棒,顶上开了刃,像一个凿子,但比一般凿子要小得多,细得多。

    “这是凿子吗?是干什么用的?你怎么随身带着这个东西?”

    保儿不答。

    “那个知事僧好像很有权势,你打伤了他,他能饶你吗?”

    “我不希罕他饶。”

    “你姓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

    保儿半天才说:“家里没人,就我自己。”

    原来是个孤儿,他年纪虽小,却很讲义气。

    日子过得很快,这一日玄布忽然想起那个断臂的慧可禅师,慧可得罪了那个道恒,不知去了哪里?他四下打听,城中人并不知道有个慧可僧。他到了城外,西城外是陵园区,埋藏着从前的帝王,后赵的石虎墓前有巨大的石像,他一路走着,一路观赏,突然在一尊石像又看见了保儿,保儿好像在观摩石像。

    “保儿”

    保儿回身,见是他,两人亲历过一番磨难,有些亲近的感觉。

    “你在这里做什么?知事僧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你为什么会在此地?”保儿问玄布。

    “找人。”

    “找谁?”

    “当然是佛门中人了。”

    “也许我认识呢。”

    “呵呵,”玄布笑了,“你认识的人到不少。”

    “你说说是谁?”

    “慧可禅师,你认识吗?”

    “当然,我知道他在哪里。”

    玄布愣住了,他以为保儿在开玩笑,没想到保儿说慧可禅师以前总在城里传法,后来到了城外,总有几十个人听他讲经。

    保儿领着玄布,绕过陵区奔向南城,路上玄布提起在他们摄山有一尊大佛,是前朝刘宋时所刻,与北朝的佛像均有不同,提到佛像,玄布发现保儿眼里闪出光芒,又想到刚才他围着墓前的石像看,问他是否喜欢雕刻,要不然为什么随身带着一把小凿子,保儿并未否认,也没有点头,只是追问摄山石像的形像。

    南城外有片树林,穿过树林,二人来到一处山涧,这里有几十个人,玄布一眼就看见了慧可,慧可个子很高,很好辨认,慧可也发现了他,两人再见面,都很高兴,玄布见慧可伤势大好了,更是心安。

    慧可离开众人,单独与玄布攀谈,玄布问起他们这门禅法的修行法门。

    “理入与行入”慧可答道。

    “何为理入?何为行入?”

    “籍教悟宗,深信众生同一真性,客尘障故,令舍伪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不随他教,与道冥符,寂然无为,名理入也。”

    “行入为四行,初报怨行者:修道苦至,当念住劫舍本逐末,多起爱憎,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对,经云:逢苦不忧,识达故也,此必生时,与道无违,体怨进道故也。二随缘行者: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荣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违顺风静,冥顺于法也。三名无所求行:世人常迷,处处贪着,名之为求,道士悟真,理与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而得安?经曰: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也。四名称法行:即性净之理也。”

    慧可又进一步解释说,所谓理入分三个步骤,第一随经教文字所说,确立众生得一真性,修行要有舍伪归真的信仰,第二通过坐禅壁观,今心安定,专一观想上述经教之理,而别无分别;第三由此摆脱对经教文字的依赖,使自身实证所观之理,理与认为默然合一,认识全转化为理,此即谓之与道冥符,也就是壁观所要达到的最高目标。

    慧可又说所谓行入,即四行:报怨行、随缘行、无所求行、称法行,要做到无怨无怒,无爱无憎,无得无失,无喜无悲,甘于忍辱受苦,全无希求,只有这样,就会与神观内证所得的真性之理相应。

    玄布回想起慧可被道恒断臂后所表现出的勇气,确实称得上此“行入”之法。不禁更加佩服慧可知行如一的精神。

    慧可又说当年他师父菩提达摩曾留给他一本经书,是四卷本的《楞枷经》。

    “是贵师翻译的吗?”

    “不是”,慧可摇头,“吾师是禅僧,非是译僧。这《楞枷经》是前辈佛陀跋陀罗法师所译,我师说他观汉地,只有此经可用。”

    玄布向慧可讨教《楞枷经》,准备笔录一二,慧可却没带在身上,两人越聊越高兴,玄布说起自己平生所学,二人所学虽不同,但达摩禅法的称法行所悟性净之理,却是众相斯空,无染无着,无此无彼,此理与般若经的空性之理是相同的。

    天色渐晚,玄布回城,他见保儿居住无着,想让他跟自己回寺内住,保儿却闲寺院太闷,宁愿住于野外,二人约好第二天再于那个陵前见面。没想到第二天,玄布刚见到保儿,却碰上了一个不该见到的人,那个保儿打伤的那个知事僧,玄布只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句“小兔崽子”,保儿真像一只小兔子一样嗖地跑了,消失在树林里,等玄布回过神来,才见是那个知事僧。

    知事僧瞪了玄布一眼,去追保儿,玄布叹口气,他等了半天,等不来保儿,便独自一人去找慧可,慧可却已不在那个山涧,向居士看见他,给了他一摞纸张,他见上面有字。

    “这是楞枷经的精要,可禅师嘱咐我交给你。”向居士说这些精要是他所抄,玄布收起纸张,再三感谢。

    有一伙人走了过来,为首之人是位僧人,向居士说这是那禅师,可禅师新收的弟子,那禅师正向那些人说法,玄布站在那些人身后,听那禅师讲:“祖师爷由天竺泛舟重洋,历三番寒暑,抵达南海,登陆广州,由广州刺史送至建康,面见当今南朝的皇帝萧衍。”

    “达摩祖师到中土是哪一年?”有人问。

    “嗯”那禅师迟疑一会儿,“孝明帝孝昌三年,也就是南朝普通八年。”

    玄布有些惊奇,他靠近些听。

    “南朝的皇帝问祖师……”说到这儿,那禅师卖了个关子。

    “问的什么的,可是问祖师修习何经?”旁边的人不住询问。

    那禅师微微一笑,摇摇头:“南朝皇帝自私得很,说他即位以来,造寺写经,供养僧尼,做了如许善事,是不是功德无量?”

    “确实是有功德”“南朝皇帝还是真信佛的”“祖师怎么回答他的?”人群纷纷议论道。

    “祖师答,并无功德。”

    人们听见了,都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没有功德呢?

    “南朝皇帝问怎么会没有功德呢?祖师答道造寺、写经、度僧,只能得人天果报,是小果报,是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虚幻不实,算不上真正的功德。”

    人群中发出轰得一声,玄布见他们都对达摩祖师的回答顶礼膜拜。

    “那南朝皇帝又问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功德呢?祖师说真正的功德是一种圆融纯净的智慧,本体空寂,用世俗的方法不可能得到的。皇帝又问什么是圣谛第一义,祖师答廓然无圣,皇帝又问现在对我说法的人谁呢,祖师答不知道。”

    看来人们都很满意,达摩祖师果然非同凡人,是一位得道的菩萨,跟着达摩的门人修道果然没错。

    “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得成大道,可惜没有中意的传人,直到遇见了我的师父。”

    玄布想听听慧可与达摩之间师徒之间传法授经的往事,他凝神细听。

    “师父当初法号不叫慧可,叫神光,师父找到祖师,请求祖师开示禅理,但祖师要本不理师父,只是面壁而坐,师父想古人为了求道,能敲骨取髓、刺血济饥、投身悬崖、喂饲虎口,就一直立于祖师修行的洞门口,时值寒冬,天降大雪,师父屹立雪中,毫不动摇,次日天明,大雪过膝,才把祖师感动了。”

    玄布不由得点点头,他自那天见慧可断臂后的强硬性格,知道慧可为拜师确有可能立雪经日。

    “祖师问师父你久立雪中,所求何事?师父答弟子来此是求大和尚开示禅理,希望大和尚大发慈悲,广宣妙法,普度众生,祖师说佛法禅理奥妙无穷,博大精深,只有经过长时间艰苦的修行和磨练,行世上最难之行,忍世上最难忍之事,才能体会诸佛无上妙道,小德小智、轻心慢心、狂傲自负、妄自尊大之徒,与佛无缘。师父听祖师如此说,抽出所携利刃,挥刀斩断左臂,捧于祖师面前,以表诚意。”

    人群惊呼一声,尽为慧可求法精神感动,玄布也张大了嘴巴,不过不是为慧可求法,是为那禅师这张嘴。慧可为奸人所害,怎么变成了断臂求法的故事了?耳听得那禅师还在说“……师祖说诸佛最初求道,为法忘形,你今断臂吾前,求亦可在,为师父更名慧可。”

    那禅师讲得精彩,听者无不钦服,玄布却感到浑身冰凉,传法不能这样传,这些人既能编出断臂求法的故事,那么之前的达摩禅师与皇帝对答,十九也不是真的,因为他听慧可说起他的师父达摩师到中土时见永宁寺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不禁口唱南无、合掌连日,感叹自己走遍天下各地都没有看到如此精丽的寺庙、如此虔诚的信徒。而永宁寺早就烧毁了,达摩祖师怎么能见到皇帝萧衍呢?他对慧可很是佩服,理入与行入的达摩禅也很对他的脾气,但他有一颗求真的心,皈依三宝不能靠谎言,就像求法没有易行的道理,之前他对昙鸾修净土信仰不以为然,即是为此。

    他回到寺中,却感到心神浮躁,他决定回南方去,时近寒冬,北风呼啸,天下飘下来雪花,他刚出城门,听有人喊师父,他回头,却是保儿。

    “你没被知事僧追上?”玄布问。

    “师父,我想跟你去南朝。”

    “跟我南行?噢,你是怕知事僧找你麻烦是吗?”

    “我想拜师。”

    “拜谁?”

    “拜师父你啊。”

    玄布又惊又喜,他其实早就想度保儿,保儿说他姓崔,崔氏是大姓,不过崔保的崔氏与高门崔氏并没有关联,崔保说他祖上出自六镇。玄布决定等回到止观寺后,禀明师父僧诠,就正式为保儿剃度受沙弥戒。

    保儿一路上不断问起摄山大佛,玄布只知佛像庄严,崔保不满意,一直说要亲眼见到才行,没想到保儿小小年纪懂得还挺多,知道佛像西来的纹像与造型的特点。

    玄布却又想起慧可来,慧可行的是头陀行,慧可说佛祖释加牟尼就没有修行的寺院,只在雨季才在居士施舍的精舍聚徒讲经,但那精舍也似乎不能称为寺院,中国的僧人却要居于寺院修行。又说达摩禅法不能固于一处,为免对居所产生留恋之心,出家人本是乞讨为生,现在的僧人却视乞讨为耻,大寺有万亩庄园,有寺户甚至有奴婢,实在是有违佛祖的教诲。他们要恢复佛法的本貌,却得不到佛门中人的认可。玄布也认为慧可说得确实有道理。

    玄布与崔保两人都穿得单薄,在这雪天都冻得瑟瑟直抖,玄布见路旁有酒肆,上前讨碗水喝。

    由邺城方向来了一队人马,从他们面前而过,一群卫士护着一个少年人,少年人骑于马上,器宇不凡,打马而去,马蹄踩踏的雪与泥溅到路边,人们纷纷闪避着,有见过世面的人,说那是高王的世子。

    “高王的世子匆忙地干什么去了,好像死了亲爹似的”一个人口无遮挡,另一人赶紧捂上他的嘴。

    “你这老兄说话无所禁忌,要被官府的人听见了,还不得把你拉进监狱。”另一人说。

    “世子虽然年轻,可是做事雷厉风行,曾经一口气惩罚了多名权贵,净化了邺都的风气,咱们这些士井之人无不拍手称赞。”又有一人说道。

    玄布见邺城本地的百姓对高澄的评价很高,问其中一人:“世子经常出城吗?”

    那人道:“也不是,只有回晋阳的时候才走这条路,不过今天确实走得匆忙,不知晋阳出了什么事?”

    “也许是邺城出了事。”另一人如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