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玄布劝慧可去找郎中医治断臂,慧可已渡过生死关头,并不以断臂为意,玄布很是佩服他的毅力,两人正说着话,一个人闯了进来,玄布吓一跳,以为道恒去而复返,结果是昨天在石桥上遇见的那个文士,文士一见慧可如此模样,怔在当地,半天,才上前抱住慧可,痛哭失声,慧可:“愚痴人,我们学佛要修习的是内心,肢体残破,正好用心。”
文士止住眼泪,慧可给玄布介绍,这个文士姓向,向居士,一心向佛。玄布与向居士互相道礼,向居士说此地不宜久留,那伙恶僧随时可能再来,慧可点头,两人向玄布道别,向居士搀扶慧可而去。
玄布满腹狐疑,这位慧可禅师谈吐文雅,像饱读诗书之人,不知为何会拜在天竺僧菩提达摩门下?那个彪悍的道恒究竟是什么人?他怎么忍心下这么重的手,而且当着官差的面,官差为何放任道恒伤害慧可?而且他看得出官差好像还听命于道恒似的,他望着向居士与慧可禅师远去的背影,感慨再三。
玄布整理一下衣物,继续向邺城去,一路上,他总觉身后有古怪,好像有人跟踪他,后望时却什么也没有,我一个出家人,谁会跟踪我,他自我安慰,他终于来到了邺城。
他绕过高大的铜雀台,从金明门进入邺城,邺城故城为曹操所建,三台高耸,玄布幼时未出家时,居于广陵,自小就听父辈讲三国的故事,知道汉末三分,曹操挟天子令诸侯,在漳水边建邺都,修铜雀台,上有承露盘,美不胜收,现在他看到铜雀台实景,不禁惊叹于几百年前古人的智慧。
他由北向南一路走来,发现北城残旧,南城崭新,不明白一城之内为何如此截然分明,路旁有个小酒肆,他上前讨了些水喝,门口坐着一位老者,他把心中疑惑求教于老者,老者说:“这新都可是七万多人的心血啊,花了五年才建成。”
玄布请问详细,老者说北城为曹魏时的故城,南城为新建的,魏分东西后,永熙三年也就是天平元年,大丞相高欢把都城从洛阳迁来邺城,迁都之初,北城宫室毁坏,城池残破,皇帝当时只能暂住于相州廨舍中,后来工匠把洛阳宫殿的材木都拆下来,水运至邺城,由仆射高隆之与司空胄曹参军辛术主持营建新都,请儒生李业兴披图按记,参古杂今,规划设计了新城。因为掘地时掘得一个神龟,被世人视为祥瑞,人们都传李业兴以龟形规划了南城。玄布这才明白他到洛阳时为何见到一片废墟,原来材木都被拆到了邺城。
他行到一处集市,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有一个小孩子从他身后跑过,正撞在他身上,小孩子跌倒了,玄布忙扶起小孩,见小孩十来岁的样子,衣衫褴褛,跌倒了却并不哭泣,玄布刚想问他有没有受伤,小孩子转身,灵巧地跑了,跑出多远,回头还朝他做个鬼脸,他隐约觉得有问题,忙伸手入怀,心里唰得冷了半截,他那个玄色小包不见了,里面可是装着他辛苦赚来的两锭黄金。
他一个出家人怎么会随身携带贵重黄金?原来他北来一为求义学,二为贴补寺用。南朝四百八十寺,不是每一家寺庙都是敕修,有自己田庄,有大施主布施的,像止观寺这种山间小寺,没有寺产,平日里也只是寺内僧人自己劳作,出产粮食供日用,以普通百姓眼光看,日子可说是过得拮据,好在僧人都是来真心求法的,不在乎生活的清贫与否,但作为一寺之主的僧诠,也得为全寺上下的生计想办法。玄布在山上发现了一株茶树,经过全寺僧人多年的培育,在止观寺后山建成了一个小小的茶园,采茶烘干后,制成茶叶,当时士族中流行茶饮,他们以各种香料及盐混茶熬成茶汤喝,因为有了这项生意,止观寺的僧人们才能一日一餐不缺。后来玄布提议把茶叶卖到北方去,因为茶叶产自南方,北方很少见,卖到北方价会更高,本来这种俗事在大寺里有专门的管事来做,但山寺简陋,哪有专门的人跑到北方,他的师父僧诠同意了,他就来北方售茶,售卖所得铜钱换成了两锭小小的金子,这是止观寺全寺的生计呢,他能不着急吗?
他猛得想起,他在破屋中休息时,这个小布包曾掉于地上,当时曾有个人影闪过,现在想想,也是一个孩子的身影,看来这个小毛贼早就盯上了他,要不然怎么会知道他怀里有金子呢?他去追小毛贼,小孩子机灵,早消失于人群之中,他只能对天喟叹。
他想找个寺院落脚,寺院的主持告诉他要先到昭玄曹登记才行,说这是世子的要求,这是什么规定?佛教传入中土几百年来,僧人都是最自由的,不受世俗官府的管辖,直到南北分立以来,官家为加强控制,僧人都入了僧籍,出门也要有行帖,没想到来北朝挂单还要去昭玄曹。昭玄曹是北地管理僧人的官署,在他们南朝,这个官署叫僧正,昭玄曹的头脑叫昭玄统,还有什么昭玄都、都维那之职。昭玄曹的属吏告诉他现在的僧统是法上大和尚,地位最是尊崇,他见昭玄曹的属吏有好几十人,看来管辖的僧务不少,他登了记,去寺院挂单落脚。
“是菩萨作是念:三界虚妄,但是一心作。但是一心作者,一切三界唯心转故。”法上大和尚为众生宣讲《十地经论》,玄布自到邺城后,遇有法会就去听讲,这天听说法上大师亲自开讲,他来邺城不久,已听人们说京师极望,道场法上。这天他早早到了会场,见法上年已六旬开外,生得极高,比那个慧可还要高半头,于众人之中如鹤立鸡群,身着相素,步行步入会场,不乘车撵,他不由对其心生好感。
法上说生死及世俗世界以无明为本而生,无明妄想如果没有所依、所本是不能独自成立的,妄依真有,如来藏是一切法本。缘生诸法是有为法之聚集,而无为法是这种缘集之本,有缘必有本,此本即真如法性,不仅是生死世界之本,亦是涅槃解脱彼岸世界之本。又说真如法性即为阿梨耶识,然后讲七识如何区分,玄布听得目瞪口呆,他所学般若中观与法上所讲十地经论格格不入,一谈空,一谈心识,他在南朝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经义。
只听法上又讲:“法蠡圆音,体是其融,一教一切教,一体一切体。教体既融,但举一教,无教不备,而无理不统。”看来这是一种圆融的思想,举一教能融会众教。
玄布听完法上的宣讲后回到挂单的寺院,打坐修禅,却久久不能平静,他一路北来,南北除了涅槃经经义一致外,看来对经文的理解已现重大分歧,他不知道这是翻译的原因,还是说天竺之地出现了新的经文、新的论解。他心思杂乱,用调息法调整呼吸,才勉强入定。他决定还是先找智论师,再打听菩提流支的消息,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他不仅没找到智论师,而且亦打听不到菩提流支的任何消息,但见许多僧人念佛求度西方极乐世界,看来昙鸾的净土信仰已传至邺城,弥陀信仰渐有压过弥勒信仰的趋势。
这天他在城外的一个寺院与一个老僧交谈,老僧说他手边有一本手抄的僧肇所著《不真空论》与《般若无知论》,问他要不要看,玄布大喜,他知道僧肇是鸠摩罗什公的亲传弟子,著有《物不迁论》、《不真空论》与《般若无知论》,后人合称《肇论》,他们止观寺内只有一个节抄本,是他的师公僧朗公从北地带过去的,他一直想一睹全本是如何的。
老僧将手抄本拿来,他认真抄写经论,他不像文士自幼学字,他写的字间架结构并不流畅,但一字一画却很清晰,不真空论文字颇多,他足足抄了三个时辰才完。
他又向老僧打听菩提流支,老僧说十几年前菩提流支确实跟随朝廷迁来邺都,但这些年早已不闻其名,不知是离开了中土还是已经灭度?他又问起昭玄曹的事,老僧告诉他现在这邺城里最有权势的人物就是世子了,世子说了什么,下面就得照办。
“谁的世子?”玄布问。
“当然是王爷的世子了,高王的世子,高澄。”老僧道。高王就是高欢,魏国大丞相,玄布自来北地,对这个名字已经非常熟悉。
老僧说高澄并不待见佛教,所以对佛教加以诸多限制,但上至皇帝下至高门,信奉佛法的人大有人在,世子才没有公开反对佛教。
他告别老僧回城去,路过一个大庄园,庄园并没有围墙,他远远望去,意外发现了一片茶树,咦,奇怪了,北地居然也有茶树?
他走近些,确实是茶树,茶树旁坐着一位老者,正在练习吐衲之功,看来不像是修禅,反倒像是修道,老者看见了他,玄布忙上前合掌施礼,问起茶树之事,老者见他居然认识茶树,有些惊异,问起他的来历,玄布一一相告,老者自称姓杨,两人攀谈半天,法朗见天色渐晚,告辞而出。
这一片还种着很多果树,周边散落些低矮的民居草庐,农夫在果园里锄草、割枝,打理果树,玄布认出梨、枣、桔、桂等树。一个小女孩从一棵梨树后面钻了出来,向前奔跑,一个男孩在后面追他玩耍,玄布想起自己小时,也是淘气顽皮,不禁微笑,小男孩绕到他的附近,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好啊,原来是你。”
他一把扭住男孩的胳膊,“还我钱来。”,这是偷他钱的那个小毛贼,小毛贼嘴角那股带着嘲讽似的笑意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
男孩也认出了玄布,吓坏了,拼命想逃脱玄布的手,玄布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怎么肯放手,那个小女孩跑过来,怯生生地叫:“大师,你放了保儿吧”。
玄布见这个女孩虽然穿得褴褛,灰土灰脸的,但一双大眼睛清澈透亮,如果好好打扮一下,这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玄布对男孩说:“你答应我不许跑,我就放开你。”
男孩嗯嗯几声,玄布松开了手,问:“我的钱呢?”
男孩涨红了脸,嘴还挺犟:“你是出家人,为什么还揣着那么多钱?”
玄布没想到这个叫保儿的男孩口齿还很便利,气乐了:“我是什么人,你管不着,偷盗是佛门大戒,你小小年纪就不学好。”
女孩问保儿:“你说的钱是这个大师的?”
男孩红着脸点头。
女孩对玄布:“大师,保儿他-”
她还没说,又来了一个僧人,僧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农夫,农夫有四十来岁,粗手大脚,穿补丁短衣,边走边向僧人央求着什么,僧人对他爱搭不理,僧人来到女孩面前,女孩好像认识这个僧人似的,尖叫一声,躲向农夫怀里,叫声爹爹,看来女孩是农夫的女儿。
保儿上前对那个僧人说:“我们有钱还你的债。”
保儿递给僧人一个小包,玄布认出正是自己装钱的玄包,僧人并不接,保儿打开小包,取出两个小金锭:“这是金子,够还你们的债了吧。”
那个僧人冷笑一声,一把打掉保儿手里的钱,喝道:“从哪捡来的破铜烂铁,也想冒充黄金。”
僧人不由分说,一把从农夫怀里拽过女孩,作势要走,农夫拉着僧人的法袍,不停地叫着老爷行行好,老爷行行好。
僧人被他吵得不耐烦,腾得踹了农夫一脚,农夫跌倒在地。
玄布自来北地,见过很多不可思议之事,出家之人比俗家之人还要凶狠,他忙上前扶起农夫,对那个僧人合什行礼:“师兄。”
那僧人见他也是出家人,点了点头:“法师安好。”
玄布:“师兄,这个女孩子-”
僧人不等他说完,打断他:“我是这院里的知事,请问法师是哪家寺院的?”
玄布:“贫僧是挂搭的。”
知事僧一听他是外地僧众,道:“法师,这是本寺的家事,外人最好置身事外。”
玄布只得住口。
保儿捡起地上的黄金,他趁知事僧与玄布交谈之际,悄悄来到女孩身边,猛得打掉知事僧的手,对女孩说:“翠儿,快跑。”
翠儿向前跑去,知事僧上前要赶,保儿从怀里不知掏出个什么物件,对着知事僧的大腿扎去,知事僧大叫一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