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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断臂

    去往邺城的路上,玄布脑海里不时浮起昙鸾大师的事迹,那是法求告诉他的,当年昙鸾大师来到建康,去见皇帝萧衍,从千迷道进入重云殿,皇帝坐在殿角绳床上,身披袈裟,头戴衲帽,一副僧人的装扮。鸾大师入殿后,四顾没有承对之人,见只有一个僧人在旁,殿中除一个设帐子的高座外,再无旁座,便径直上坐,拿起座上拂尘,宣讲佛性理论,并三次问化装成僧人的萧衍:大檀越,佛性义深,略已标叙,有疑赐问。皇帝除去衲帽,鸾大师这才知道面前即是南朝皇帝,二人数次往复答问。既而天色已晚,鸾大师从高座下来,沿千迷道原路而出,听到皇帝在后面惊叹,说此千迷道,就算常来的待从也往往迷路,鸾大师居然一点都不迷惑。后来皇帝又以正式身份降阶礼迎鸾大师于太极殿,鸾大师造访陶弘景求诸仙术,皇帝又命百官送鸾大师于宣南门外。

    看来昙鸾大师没少向弟子们讲述南行的细节,尤其是面见南朝皇帝不卑不亢的态度,一定给弟子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时隔这么多年,他的弟子向玄布讲述,还记得这般清楚。

    路上非止一日,这天,他来到了邺城城郊,邺城临漳水而建,他从西面过来,大河拦路,他立于一个高坡上搭手而望,远处似乎有一座石桥,他转而向北,这里地势险峻,灌木丛生,只有一条不知从何时起人们踩出来的小路,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听得流水声近了,应该离河边不远了。

    迎面来了几个人,对面的人发现了他,步伐明显加快,他看清楚了,领头的人身穿官衣,手里拿着锁链,看来是衙门办案的。官差冲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一个官差一抖手中的锁链,扭头冲后面问:“是他吗?”

    一个僧人从官差后面奔出来,这个僧人夹在官差人群里,玄布一直没有发现,他见这个僧人四十来岁,五短身材,眉间有一个黑痦子,一脸精悍的样子,看神情不像方外的出家人,反而与这班衙门的官差仿佛,玄布没来由得心跳有些加速。这个僧人扫了玄布一眼,说:“不是他。”

    几个官差绕过玄布继续向前赶,那个僧人走开几步,又停下,向玄布合掌:“大师法号?”

    “玄布,敢问师兄法号?”。

    “道恒。”那个僧人答道。

    玄布不明白道恒为什么会跟官差搅在一起,他不想惹上麻烦,合什拜别道恒,刚要走,道恒却又叫住他,一指他来时的路,问:“玄布法师由那边来时,可曾见着一个高大的僧人,年纪,嗯,在五六十岁?”

    玄布摇了摇头,道恒匆匆去追官差,玄布继续行路。

    他来到了河边,这里果然有一座石桥,看来那些官差和道恒也是从这座石桥过河的,他踏上石桥,远眺漳河水,河道在石桥西不远处拐了一个小弯,石桥附近河道略窄,所以人们才能在这里搭建石桥吧,他又望向南边,南边就是邺城了,从这里能看见三台高耸,三台为铜爵台、金虎台、冰井台,兴建于曹魏时期,他东来向人问路时,人们首先告诉他的就是之邺城三台。

    他行至石桥一半时,一个文士打扮的人从桥另一头匆匆而来,文士见到玄布稽首行礼,问:“大师,由河北边来,可曾见到一位僧人?”

    玄布点点头,手一指北方:“那位大师随官差向北而去了。”

    “官差?”文士惊呼,玄布见他目光现出慌乱之色。

    文士拔腿要走,忽又停住,问玄布:“那位僧人可是被官差锁拿去了?”

    玄布摇头:“那位大师看来是与官差同路的。”

    “同路?请问那位大师可是五短身材,眉间有颗黑痣的?”

    “正是。”

    嘘,他听得文士长出口气,他忽然记起道恒所说的话,问文士:“居士找的可是一位高大的僧人,年纪在五六十岁?”

    “正是,”文士大喜,忙点头,“大师见他去哪里了?”

    “我没见着,但刚才那个道恒法师要找的就是这位高大的僧人。”

    玄布见文士听得道恒二字,眉头不由自主地收紧,文士朝他稽首而去。他见这一前一后两人都在找一个高大的僧人,又牵涉到官差,不知道这位高大的僧人遇到了什么麻烦。

    玄布步过石桥继续前行,看着高大的城墙仿佛就在眼前,但其实还有很长一段路程,天色将晚,路旁并没有什么人家,好不容易见到一处破屋,他想向主家讨口水喝,歇歇脚,他喊了几声施主,念闻几声佛号,破屋里并没人答茬,屋子的两扇门也破烂不堪,他隔着门缝向里看,里面不像有人居住,他推一下屋门,屋门虚掩着,他进得屋来,果然是间无主的房子。

    他停下歇歇,怀里有化缘来的干粮,僧人讲究过午不食,他今天光顾着行路,中午也没吃什么东西,肚子现在饿得紧,他想打开干粮包,但又忍住,不能破戒,一个玄色小包从怀里掉出来,发出琅琅的响声,他忙拣起小包,揣在怀里,门外好像快速闪过一个身影,他眨巴下眼睛,可能是眼睛花了,他心想,他歇了一下,心下稍定,见这个破屋子塌了一半,一根大梁掉下来,斜靠在界山墙上,靠墙边立着一块石头,或者说是石像,一个没有完工的石像,石像的头已经雕刻出来几分,看样子是个佛像头,不知是什么丢弃在这里。隔壁还有一个房间,似乎有动静,可能是老鼠吧,他站起身,要出门继续行路,希望天黑前能进到城里。

    一个官差猛得冲进来,差点把他撞倒,他吓了一跳,忙躲在一旁,陆续又冲进几个官差,他见这几人面熟,想起来了,是他在河边碰见的那几个官差,他们怎么又返回来了?随后那个道恒法师也跟着进来,见他在此,微微一愣,冲他点点头,跟着官差到隔壁房间里,不一会儿,官差从里面押出一个高大的僧人来,原来他们要找的高大僧人藏在这里。

    高大僧人气力很大,用力挣开左右两个官差的胳膊,另一个官差哗啷一抖锁链,套在高大僧人脖项上,用力一拽,高大僧人被拽倒在地,两个官差上去摁住高大僧人,把他胳膊拧到背后,把他拽起来,玄布有些气愤,官差怎么这样对待一位出家之人,就算是僧人犯戒,在南朝也只能由僧正来管,轮不到世俗的官差抓人。

    道恒冲着高大僧人厉声斥责几句,玄布没太听明白,只听得野狐禅几个字,道恒突然从旁边官差的腰间抽出官差携带的刀来,照着僧人砍去,红光迸现,玄布吓得一闭眼,等他睁开眼,僧人的一条胳膊已经落于地上,他离得近,鲜血溅到了他的僧衣之上,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血涌上脸来,他张大嘴巴,却喊不出声音来,这,这,这,这个道恒法师,居然把高大僧人的胳膊砍了下来。

    道恒冲着官差做个手势,官差收起锁链,僧人扑通一声倒于地上,道恒冲着高大僧人冷笑了几声,与几个官差扬长而去。

    他怎么敢伤人?他也是出家之人,怎么敢伤害另一个出家人?而且还当着官差的面,官差好像也听他的话,他是什么人?他犯了重戒,难道不怕戒律吗?这个高大僧人又是什么人?刹时间,他脑海涌出无数疑问,但他顾不上找寻答案,他赶忙从地上扶起高大僧人,他见高大僧人牙关紧咬,冷汗直流,却并不出一声呻吟,这是一个硬和尚。

    他见僧人断臂处鲜血不停地涌出,他想找些布带帮僧人止血,但破屋之中哪有什么布带子,情急之下,他将自己衲衣的一只袖子撕下来,撕成了绺,还好僧人的胳膊不是齐根而断,他用力捆紧高大僧人的断臂,他肚里没食,捆完高大僧人的断臂,他身上虚汗湿透了僧衣,好不容易高大僧人的鲜血算是止住了,应该去找个郎中,要些草药敷上才行,他想,可天色晚了,他人生地不熟的,往哪儿去找郎中啊?

    高大僧人的神智清楚些,颤抖着声音让玄布帮着生一堆火,生火?对了,他随着带着火折子,出屋去找了几根木柴来,先用火折子点着一堆草,然后是一些细木枝,最后点着了粗树枝,火势渐旺,玄布扶着高大僧人坐于火堆旁,火光映在高大僧人的煞白的脸上,高大僧人用另一只手抽出一根正在燃烧的木条,吹熄了火,倒转木条递给玄布,玄布接过来,不知何意。僧人说让他用炭火封住伤口,这也是一个办法,可拿火条烧人胳膊,玄布的手直抖,不敢去碰高大僧人的断臂处。高大僧人从玄布手里要过木条,自己朝伤口处顶去,只听见滋溜的声音,然后是一股烧皮子的焦味,玄布吓得腿直打晃,他坐在地上,合掌不停念佛。高大僧人将伤口一一炙到,终因疼痛,支持不住,晕倒在地上,玄布将僧人身子摆平,又加了一把柴火,让火烧旺些,他见僧人铁青的脸,心想一个好端端的人居然受此大辱,虽说佛祖有割肉饲鹰、舍身喂虎之举,但那毕竟是佛祖,凡间修成正果的人能有几人?他不由自主地念起《忏悔文》来,他们止观寺以习义学为主,并不擅长诵经念咒,他平时最熟悉的就是这套忏悔文:“今日道场,同业大众,一切众生皆有怨怼,何以知之?若无怨怼则无恶道,今恶道不休三途长沸,是知怨怼无有穷已。经言:一切众生悉皆有心,有心者皆得作佛。而诸众生心想颠倒,贪着世间不知出要,建立苦本长养怨根,所以轮回三有往来六道,舍身受身无暂停息。何以故尔?一切众生无始已来暗识相传,无明所覆爱水所溺,造三毒根起四颠倒。从三毒根起十烦恼,依于身见起于五见,依于五见起六十二见。依身口意起十恶行,身杀盗淫,口妄言绮语两舌恶骂,意贪嗔痴,自行十恶,教他行十恶,赞叹十恶法,赞叹行十恶法者,如是依身口意,起四十种恶。复依六情贪着六尘,乃至广开八万四千尘劳门。一念之间起六十二见,一念之顷行四十种恶,一念之间开八万四千尘劳门,况复一日所起众罪,况复一月所起众罪,况复一年所起众罪,况复终身历劫所起众罪!如是罪恶无量无边,怨怼相寻无有穷已。而诸众生与愚痴俱,无明覆慧烦恼覆心不自觉知,心想颠倒,不信经说不依佛语,不知解怨不望解脱,自投恶道如蛾赴火,历劫长夜受无量苦。假使业报有终得还人道,如是恶人终不改革。是以众圣起大慈悲,正为如是怨怼众生。我等相与发菩提心行菩萨道,菩萨摩诃萨救苦为资粮,解怨为要行,不舍众生,忍苦为本,我等今日亦复如是,起勇猛心、起慈悲心、等如来心,承诸佛力,树道场幡、击甘露鼓、秉智慧弓、执坚固箭,普为四生六道三世众怨、父母师长、六亲眷属解怨释结,已结之怨一切舍施,未结之怨毕竟不结。仰愿诸佛诸大菩萨以慈悲力、以本愿力、以神通力同加覆护折伏摄受,令三世无量众怨从今日去乃至菩提解怨释结无复冤对,一切众苦毕竟断除。相与至心,等一痛切,五体投地,奉为四生六道三世众怨、父母师长、一切眷属皈依世间大慈悲父:南无弥勒佛 南无释迦牟尼佛 南无善意佛 南无离垢佛 南无月相佛 南无大名佛 南无珠髻佛 南无威猛佛 南无师子步佛 南无德树佛 南无欢释佛 南无慧聚佛 南无安住佛 南无有意佛 南无鸯伽陀佛 南无无量意佛 南无妙色佛 南无多智佛 南无光明佛 南无坚戒佛 南无吉祥佛 南无宝相佛 南无莲华佛 南无那罗延佛 南无安乐佛 南无智积佛 南无德敬佛 南无坚勇精进菩萨 南无金刚慧菩萨 南无无边身菩萨 南无观世音菩萨。”

    这是皇帝萧衍所作的《梁皇宝忏》,在南朝极为盛行,玄布所诵的部分是第九解怨释结。

    他低声诵着忏文,一扫先前的恐慌与无助,心灵平复了,不知过了多久,等他睁开眼睛,见高大僧人也已经醒来,结跏趺坐,亦在默默诵经。

    这时外面已经全黑了,玄布起身,又添了些干柴,他取出怀里的干粮,问高大僧人是否进些斋食,高大僧人摇头,他见高大僧人身子直抖,冷得不行,他一摸高大僧人的额头,像木炭一样热,高大僧人发起烧来,这里又没有郎中,没有药,怎么办?他扶僧人躺在火堆旁,取出钵盂,出屋走到河边舀了些清水回来,喂高大僧人服下,高大僧人喝了几口水,昏沉着睡着了,他望着高大僧人,想着自己一路北行的遭遇,出来好几个月了,收获无几,他随着带着纸笔,本来想着见到昙鸾后,将自己研习中观之学的疑难之处一一向大师请教,并笔录下来,没想到大师灭寂而去,不知在这儿邺城中可有精通智论之学的,不知能否找到菩提流支大师?

    天蒙蒙亮,玄布一觉醒来,见高大僧人已不在原处,吃了一惊,忙起来,高大僧人从屋外进来,见他的烧已经退了,玄布松了一口气,两人交谈几句,玄布了解到高大僧人的法号叫慧可,是位修禅的禅师,他的师父是位天竺人,法号菩提达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