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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到邺城去

    寺主年纪和玄布仿佛,果然听说过神鸾大名,但只听说而已,昙鸾并不在此,玄布有些失望。寺主唤一个小沙弥过来,让小沙弥领玄布到藏经阁,藏经阁在后院,玄布跟着沙弥,他问起天龙山石窟,沙弥说天龙山的石窟是大丞相高欢为其父母做功德、祈福而营建的。果然不是普通人,玄布心想。

    等到了藏经阁,玄布才明白寺主之意,原来寺内曾有几个僧人追随昙鸾大师学过大智度论,虽然这几个僧人后来离开了本寺,但留下了许多笔录,依笔录应该能探得神鸾的佛学。玄布想自己的直觉也没有错,这里虽然没有昙鸾大师的人,却有大师的学。

    小沙弥把他一个人留下,径自离去,玄布翻阅这些笔录,却发现杂驳不全,僧人留下的笔录多是论述般若经的,涉及大智度论的并不多,他想找寺主问个明白,又想既然来了,先摘抄些般若经的文义也不错,他取出纸笔。

    般若经在后秦鸠摩罗什到来之前有几个译本,先是支娄迦谶于后汉光和年间翻译的《摩诃般若波罗蜜道行经》,后人简称《道行经》,十卷三十品,有八千颂,以第一品之《道行品》为经名,这是般若经的第一个汉文译本,那时的翻译比附道家,称为格义,支娄迦谶的译文质直,了不加饰,三国时支娄迦谶的再传弟子支谦重新翻译,名为《大明度无极经》。

    道行经属于小品经,品目较少,三国时候朱士行鉴于小品经不通,译理不尽,首尾格碍,西行求法,他是第一个西行求法之人,他之后才有法显等人西行,朱士行在于阗得到般若经的梵本,送回中原,由竺叔兰译成汉文,以经支孝龙、竺法寂等人校写,成为定本,称为《放光般若经》,分为九十品,有二万八千颂。

    在《放光般若经》之前,还有一个本子,叫《光赞般若经》,十卷十七品,二万五千颂,由竺法护译出,竺法护步朱士行之后西行求法,他得到梵本的时间比朱士行晚,但翻译的时间要早五年,虽然翻译早,但只流行于凉州一带,后经道安推广,才盛行于中原。

    放光经与光赞经都是大品经,与道行经一样,都属于格义佛教,等鸠摩罗什到了长安之后,重新予以翻译,定名为《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二十七卷,即是大品经,《小品般若波罗蜜经》二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自此一扫旧译,成为后世的定本。

    玄布看得津津有味,不过这些他在摄山时就已经知晓,只不过止观寺内只有鸠摩罗什的大品经与小品经,这里不仅摘录了鸠摩罗什的本子,也摘录了许多道行经与放光经的经文,他本着多多益善的原则,尽量予以笔录。

    般若为智慧之义,当时不是一般俗世意义的智慧,是真正的或超常的智慧,波罗蜜为到彼岸,彻底达到,在……方面完美之意,般若波罗蜜简单说就是到达最高或完美的超常智慧之彼岸,按《大品经》所说就是“得第一义度一切法到彼岸,以是义故名般若波罗蜜。”“诸佛一切智皆从般若波罗蜜中生。”“般若波罗蜜是一切种智,一切烦恼及习断故,世尊,般若波罗蜜是诸菩萨摩诃萨母,能生诸佛法故。”

    《大智度论》卷一百中说“般若波罗蜜是诸佛母,诸佛以法为师,法者即是般若波罗蜜。”,卷八十五中说“遍知诸法实相智慧名般若波罗蜜”,卷十一中说“是般若波罗蜜为不可得相,若有,若无,若常,若无常,若空,若实。是般若波罗蜜非阴(蕴)界入所摄。非有为,非无为,非法,非非法,无取无舍,不生不灭,出有无四句。”

    玄布见笔录中有引大智度论的字文的,忙一一摘抄下来,所谓到彼岸即是到佛最高境界,而最高境界即是涅槃或解脱,所以般若波罗蜜是引领人们到达涅槃,达到根本解脱的智慧。按照他们摄山所传,般若分为三种:实相般若、观照般若与文字般若。

    玄布找到寺主,问起端由,寺主说当年昙鸾讲习大智度论,听者如云,本寺中有多名弟子也从昙鸾处听法,但后来不知何故,这些弟子们却又尽弃所学,相继离开了本寺,他们当初留下的那些笔录寺中无人重视,大部分都已散失。

    “昙鸾大师既然不在晋阳,那他去了何处?”玄布问。

    “师兄如果要找神鸾,不妨去汾州去碰碰运气,不过依贫僧,相见不如不见。”寺主答道。

    “大师此是何意?”

    寺主闭口不答,玄布无奈,告别寺主,取道奔汾州。

    汾州在晋阳西南,一百多里路,虽不远,但多是山路,玄布走了几天才到汾州,找到了位于北山石壁的玄中寺,这次他打听得确实,没有白来,但或者说又白来了,昙鸾确实住于此寺,但已于几年前圆寂了。玄布一番周折,还是徒劳无功,他立于昙鸾大师的灵塔前,泪水汩汩而下。

    玄中寺的僧人禅修的多,讲义理的少,他们对这位鸾大师虽然敬仰,但对鸾大师的义学却不甚了了。不应该这样啊,玄布很疑惑,有人告诉他鸾大师圆寂后,亲传弟子大多离开了汾州。该往哪里求法呢?玄布犯了难。该人又告诉他鸾大师有个得意弟子法求在介山传教。法求既然得到鸾大师真传,应该错不了,他马上动身前往介山。

    介山即绵山,春秋时,晋国公子重耳流落国外,介子推为忠实从臣,重耳在外十九年回晋国即位,为晋文公,赏赐群臣,忘了介子推,介子推与母隐居绵山,后来晋文公召介子推,介子推不出,晋文公命人放火烧山,想逼介子推出山,介子推与母宁被焚死也不出山,后人为纪念介子推,称绵山为介山。玄布刚到介山,信众就告诉了他这个传说。可惜那时候没有佛法,要不然晋公君臣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他寻思。

    玄布随法求的信徒来到介山一处山峰之下,见有一座平台,下临万丈深渊,信徒告诉他此地名为鸾公岩,是为纪念昙鸾大师于此传教所命名。

    “佛门即净土,净土即佛门”,法求对玄布说道,法求五十多岁,是鸾大师生前最得意的弟子,“南无阿弥陀佛,法藏菩萨发四十八大愿,经多劫修行,积功累德而成佛,号阿弥陀,阿弥陀佛是万德洪名,是一切法的总持,是无上神咒,能破众生一切无明,能满众生一切志愿。”

    玄布:“久闻北地信仰弥勒兜天净土,什么时候开始信奉弥陀佛西方极乐净土了?”

    法求:“就是从鸾师开始的。”

    当年鸠摩罗什公译传龙树菩萨的中观之学,除了《中论》、《十二门论》及龙树门人提婆的《百论》这三论外,还有一百卷的《大智度论》,是龙树菩萨晚年为解释《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所作,与三论连在一起可称四论,玄布历尽辛苦来到北土,与法纯论学之余,想亲炙于鸾大师,没想到鸾大师已灭度,又求教于法求,没想到法求却说出一番净土弘愿,难道鸾大师已不宣讲智论了?他想到离开晋阳时寺方对他所说相见不如不见之语,隐隐猜出些许内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当年昙鸾大师到茅山求取到仙经了吗?”玄布问。

    “求得仙经十卷,不过,早已焚毁了。”

    “为何求到又焚毁了呢?”

    “布法师可曾听过菩提流支其人?”

    玄布摇头:“听名字可是西域国人?”

    “北天竺人,汉名道希。”法救说道,“布法师没听过流支大师,但可曾听说《十地经论》?”

    “《十地经论》?流支大师与十地经论有关系吗?”玄布听说过十地经论,他虽然没有学过,但他知道这是最近十几二十几年间在北地流传的经论,有从北地来的僧人说有一批专门研十地经论的,可称为地论学师。

    “当然有关系了,”法求呵呵笑了,“《十地经论》就是菩提流支大师翻译的。”

    噢,原来如此,这位菩提流支大师看来是位译经师了,法求告诉玄布菩提流支大师遍通三藏,妙入总持,志在弘法,广流视听,于魏永平初来到中土,永平元年也就是南朝天监七年,当时的宣武皇帝下敕住于永宁寺。

    “洛阳永宁寺?”玄布问。

    “正是洛阳的永宁寺,布法师也听过永宁寺之名吗?”

    “我这一路,由洛阳永宁寺而来。”玄布把自己的经历向法求讲起,并说亲眼见永宁寺毁于战火之中,“宣武皇帝?那应该就是在龙门建石窟的那位皇帝吧。”

    “老衲没有去过洛阳,不过听说是如此,这位流支大师于永宁寺设译场,奉敕翻译十地经论,听说宣武皇帝新对笔受,可见对流支大师的重视。”

    “但菩提流支大师与昙鸾师又有什么关系?”玄布问。

    “吾师从句容山陶弘景处求得仙经十卷后,回到洛阳,遇见菩提流支,吾师曾以此仙经出示给流支大师,吾师问流支大师,佛法中有胜过中土仙经的长生不死之法吗?”

    是啊,有吗?玄布也很感兴趣,他少年出家,只修习过禅定之功,并没有与闻长生不死之法,也没有机会阅习道家的仙经,对十卷仙经不禁感到好奇。

    “流支大师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吾师焚毁仙经,改宗净土信仰了。”

    什么话有这么大威力?他想,道教与佛教不一样,道教重养生,重练气,佛教却讲因缘,他毕竟于佛法浸润时间久,心里转个念头,就猜中了流支大师的意思,他听法求说道:“流支大师对吾师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们中土道家的术如何能与释家的法相比?再说你这个仙经里哪里有长生不老之法?这种所谓长生术纵然能延长寿命,最后不还得在三界中生死轮回吗?这种长生术有什么意义?”

    玄布点头,他心中所想也是如此,佛家讲轮回,此世当中纵然活过百年,不能解脱,今世所作之业终逃不过轮回之苦。

    “流支大师将一部《观无量寿经》授予吾师,并说这才是真正的大仙方,依此修行,能得解脱生死。吾师遂焚道家仙经,专修佛家仙经。”

    大乘佛教有阿閦佛净土、弥陀净土、弥勒净土、药师佛净土、文殊净土及唯心净土之分,法求说诸经所赞,多在弥陀,弥陀净土宗奉三经一论,《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阿弥陀经》及《无量寿经论》,菩提流支大师授昙鸾大师《观无量寿经》之外,尚有《无量寿经论》一部,这部论藏是世亲菩萨所造,又名《往生论》、《净土论》,也是菩提流支大师亲自翻译的。

    法求说得性起,将弥勒净土的始末都告诉了玄布,可玄布却不想再听下去了,法求:“吾师作《往生论注》二卷,提二道二力之说。”

    二道之说,玄布只知道龙树曾提出过二道说,说在此土此身也可求得三不退转,但不知昙鸾的二道二力又指的是什么,法求解释说二道指难行道与易行道,二力指自力与他力。

    “求阿鞞跋致有两种道:一者难行道,二者易行道。难行道者,谓于五浊之世,于无佛时,求阿鞞跋致为难。”法求道,“阿鞞跋致也就是大品般若经中所说菩萨地,又称不退转地”。

    法求诵昙鸾《往生论注》:“此难乃有多途,粗言,以示义意,一者外道相善,乱菩萨法,二者声闻自利,障大慈悲,三者无顾恶人,破他胜德,四者颠倒善果,能坏梵行,五者唯是自力,无他力持。如斯等事,触目皆是。譬如陆路,步行则苦。易行道者,谓但以信佛因缘,愿生净土,乘佛愿力,便得往生彼净土。佛力加持,即入大乘正定之聚,正定即是阿鞞跋致,譬如水路,乘船则乐。”

    看来法求知道玄布不同于一般信众,是精研佛理之人,所以将昙鸾所注原话诵与玄布听,玄布知道了靠自力要获得三不退转很困难,是难行道,求生弥陀极乐净土,主要要靠他力,即借助佛力加持,究竟成佛,是易行道。

    法求又说起要备好信愿行三资粮,信愿是眼目,正行念佛与持戒行善的助行是前进的双足,不可或缺。玄布却想如果只念阿弥陀佛名号,就能满足众生到西方极乐世界去的美好愿意,那佛法就太简单了,散心念佛不要求禅定,不要求观想,不要求证悟实相,因念佛故,诸罪消灭,可除罪带业往生,念佛不是为了定心,而只是为了求生西方极乐净土,这是他所不相信的,他觉得方土乃净,非其所愿,其愿化度众生,如何在莲花中十劫受乐,不如在三途处苦救济,但他对法求所宣,并未出言反对,若是法朗师兄在,一定会与法求辩论清楚,但玄布不同于法朗,他为人谦和,不似法朗那样咄咄逼人。

    “吾师于灭寂前,得龙树菩萨说偈,已落叶不可更附枝,未来粟不可仓中求,白驹过隙,不可暂住。已去者叵反,未来未可追,现在今何在,白驹难可回。”玄布听法求所说,感到一股生命沧桑之感扑面而来,他宁愿相信这是昙鸾大师灭度前自己的心声。

    玄布问:“大师灭前有何遗言?”

    “其四生役役,其止无日,地狱诸苦,不可以不惧,九品净业,不可以不修。”

    四生是佛家所称有情生命有胎生、卵生、湿生与化生四种,四生役役是说在四生中轮回转生不已,勤修净业,才能出离轮回,往生极乐。

    玄布告别了法求,往邺城去,法求说魏国都城迁到邺城后,菩提流支大师也随之迁到邺城,玄布想去找菩提流支,他想知道这位译经大师都译了什么经文?除了东晋鸠摩罗什公所译般若经、法华经及龙树中观之学之外,这位菩提流支大师又从天竺传来哪些新的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