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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求师

    长路漫漫,似乎永无尽头。

    玄布由寿阳逆淮河而上,由汝南向北到义阳,这里已经是魏国的境土了,过了悬瓠,有人告诉他只要沿着汝水一直向北走就能到洛阳。

    现在的玄布已非当年那个跟在僧诠身后的小沙弥了,他受具足戒,成为了一名比丘僧,此时为南朝梁武帝中大同元年(公元546年),北朝西魏文帝大统十二年,东魏孝静帝武定四年,十几年的时间,已经让一个少年成长为了壮年。南朝变化不大,皇帝萧衍已经八十多岁,仍然健康矍铄,稳坐龙廷,北方却已经一分为二,北魏的孝武帝元修不满高欢专权,由洛阳跑到了西安,投靠了宇文泰,高欢另立孝静帝元善见,东边一个魏,西边一个魏,都称自己为正统,称对方为僭权。

    玄布到洛阳非为游山玩水,而是要去见一个人,那位梁武帝当年称为肉身菩萨的昙鸾大师。在止观寺,他从师僧诠习三论之余,也想学习大智度论,师父说最好的智论师首推北土的昙鸾大师,他于是禀明师父,北上求法。他一个释家弟子,也不用备什么盘缠,随身三衣,背一个背筐,装着钵盂与笔墨,一路乞食而行,其时南北都好佛,故他一路行来,也没受什么罪,他见寺就入,与寺内僧众探究佛法,故行得极慢。法朗师兄告诉他那些大城都是依水而建,只要沿着水走,就能走到洛阳,所以他穿长江,涉淮河,过汝水,却多走了几天冤枉路,汝水并不到洛阳,得过伊水才行,他又北行,沿伊水夹河而上。

    这一日来到一处,见两岸为山,伊水中流,西山远望,有很多洞窟佛龛,这是什么所在?一个路人告诉他,山为龙门山,相传大禹治水时,这里两座山是相连的,大禹凿开龙门山,使一分两半,伊水从中流出,此地地势如门阙,故名伊阙。

    玄布边走边望向对面的佛洞,他突然有种冲动,正好在河边发现一条渔船,他求渔夫搭其渡河,渔夫见他是出家人,也没为难他,让其上船,渔夫划着船,指着对面最大的那一排石屋样子的佛洞:“那叫灵岩寺,是宣武皇帝为纪念其父孝文帝和母文昭太后而造,共有三个洞窟,中洞最大,一南一北两个洞窟至今未完工。”

    小船来到了对岸,玄布下船,他见石窟寂寂,并没有石匠在里面,问渔夫:“施主不是说石窟尚未完工吗?怎么好像并没有工匠?”

    渔夫苦笑一声,也不作答,调转船头划走了。玄布来到近前,见石窟前壁南北两侧有很多浮雕图,他定睛细看,见其中一个浮雕刻画着皇帝礼佛的场面,看来这应该就是孝文皇帝礼佛图了。

    他来到中洞,门两旁各立一个身材高大,张口怒视的金刚力士,洞里正壁释迦佛像,旁边侍立两尊弟子像与两尊菩萨像,左右侧壁上分别有一尊高大的立佛像与两尊胁侍菩萨立像,还有很大小型菩萨像。正壁的释迦佛像高约三丈,结跏趺坐,高鼻大目,身上的佛衣并非天竺袒肩式的,而是中土传统的褒衣博带式,他不由感慨连佛像的袈裟都入乡随俗了,见佛像左手下屈三指,右手向前仰伸,他知道这是说法印,又见佛祖脸庞方正而清秀,表情平和而坚毅,后壁上雕饰众菩萨闻法像,穹顶有莲花宝盖,莲花周围是飞天女伎,他忽然记起《法华经》“诸天伎乐,百千万神,于虚空中一时俱作,雨众天华” 的经文,他本来不擅《法华经》,但北来一次听寺中高僧说法,听过这句经文,突然他心中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潜流,感觉身子也像飞天一样要飞起来,刹时间,他眼中一片空明,从前师父僧诠说法时不解之义,好像全然贯通起来,他出得洞窟,见天上白云,地上流水,对苦、空、无常有了切身感受。

    这种切身的感受持续了很长时间,他迈步如飞,全然不知疲倦,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等他回过神来,前方隐隐一座高城,洛阳到了。

    等到了洛阳他才知道他来晚了,洛阳已非魏国的都城了,都城好几年前就已迁往了邺城,他一个山中僧人,全然不知世事的变化。

    他从南城宣阳门进城,这里已经没有当年曾为都城时的繁华,不仅人烟稀少,房屋多数被毁,好像经历过一场战事,又像经过一场地震,他一路打听来到永宁寺,却只看见一堆废墟。

    昙鸾曾住永宁寺,他曾听来过北朝的南朝僧人提起过,北朝最雄伟的佛寺建筑就是这座永宁寺了,说是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上有金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高有九层,塔顶有金宝瓶,承露金盘,塔身悬金铎一百三十铎,门扉挂金铃五千四百枚,铎铃和鸣之声十里外都能听见,并且塔身装饰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骇人心目,是孝明帝母灵太后胡氏临朝时而建的,没想到居然是眼前这副残败之象。

    他想找佛寺挂搭,可是放眼所即,洛阳城似乎和这座永宁寺塔一样,到处都是废墟,他到一所民宅前化缘,一个老者见他眉目清秀,一脸正气,对他很有好感,给他盛了一碗肉羹,玄布一见,忙说出家之人不食荤腥,老者看了他半天,好像不相信他似的,玄布知道兵慌马乱的年代,肉食比素食要难得的多,北朝僧人也许不禁荤,但他在南朝出家,他们那个皇帝菩萨萧衍亲作断酒肉文,南朝僧人不再食酒肉。

    老者给他拿了些素食,玄布问起永宁寺的事,老者长叹一口气,说这座塔在十三年前就毁了,十三年前,就是昭明太子逝后不久,玄布心里盘算着。

    “二月一场大雨,风雷交加,雷电击中了塔顶,引起大火,皇帝派出数千人救火,也无济于事,大火足足烧了三个月”,老者叹息道。

    “听说有三名永宁寺僧人赴火而死,以身殉法”,老者又说,玄布不禁合掌,为殉法的释门同人超度。

    “永宁寺,可是既不永久,也不安宁啊。”老者似乎读过书,很有些见地。

    “听说北朝朝政更迭,这座佛塔也不能独善其中吧。”玄布道。

    老者又看了看他:“你这个年轻僧人,有见识,你说的不错,胡太后建了这座永宁佛塔,可是没几年,北边六镇就发生了兵变,接着天柱大将军攻入了洛阳,驻兵于永宁寺,杀死了太后及百官,孝庄皇帝杀死天柱大将军,尔朱兆为报仇,又攻入洛阳,孝庄皇帝帝就被囚禁于这座寺中,上天要惩罚下界众生啊,才引火烧了这座永宁寺。”

    玄布虽然久在空门,但听到老者一番话,为世间生命的苦不由生起大悲之心。

    洛阳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寺庙,也多数残破不堪,当地人告诉他自从朝廷迁都后,大部分寺院也跟着迁走了,他又打听昙鸾,无人知晓。

    他想去白马寺,东汉永平七年,汉明帝梦见一个金人,于是派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到天竺求法,蔡愔等人在大月氏迎天竺僧人摄摩腾、竺法兰回洛阳,白马驮着着经书、佛头、佛像等回到洛阳,先是入住鸿胪寺,后迁白马寺,寺本来是官署的名字。为显示对天竺客人宾礼相待之意,延续寺的名字,在那之后,佛寺成了僧人居住之所的专用,取名白马,有纪念白马驮经之意。白马寺可说是他们这些僧人的共同祖庭,如果没有汉明帝那个奇异的梦,不知现在佛教在中土会是什么样子,他想。

    有人告诉他白马寺不在城内,在雍门外,他赶到白马寺,却发现白马寺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寺,残败不堪,寺里还有僧人,他在寺里多日,又多了解了这座传奇的寺庙,朱士行在这里受具足戒,成为第一位汉人出家僧,这里也有中土第一座佛祖的舍利塔,他去参拜会舍利塔,那是一座木塔,塔尖有石寿桃,木塔被火熏得乌黑,不知是哪场战乱留下的,后殿有一尊弥勒菩萨坐像,六尺多高,是石头所刻,免于战火。

    他四下打听,有僧人告诉他昙鸾没在洛阳,说当年的皇帝敬重鸾公,称为神鸾,敕住并州大寺,并州的州治在晋阳。

    玄布取道向北,过黄河入河东,非止一日,来到晋阳城外,他从路人口里得知,晋阳是魏国大丞相高欢居住之所,称为霸府,魏国的精兵全驻扎于此。

    玄布没敢进城,到城西,沿山而行,见山脚下有建筑,他以为是佛寺,走近一看,是一座祠堂,祠堂看样子很古旧,刻着篆文,他并认识,供奉的神人着古时衣,不知是什么时候的古人,祠旁有一株大柏树,高有七八丈,树干粗壮,玄布比划一下,估计得两三个人才能抱住,这颗树不得有千年的历史?祠前有小溪流水,有人在溪边垂钓,他上前询问,钓鱼人打量他一下,问:“大师不识唐叔虞吗?”

    “唐叔虞?”玄布想了半天,摇摇头。

    “你没听说过桐叶封弟吗?也难怪,你是释家。”

    “周成王幼时与弟戏耍,削了一片桐叶为给弟弟,说这就是你的封地,后来果然封弟为王。噢,我明白了,周成王之弟应该就是唐叔虞。”

    “你这个和尚还算机灵,当初周成王封弟只是戏言,后来史官说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叔虞到了唐国之后,兴水利,发展农业,我们这里的人们为了纪念他,就在这悬瓮山晋水发源之地建祠供奉,后来这里改称晋国,唐叔虞祠也就改叫晋祠了。”

    这里历史居然这么悠久,玄布想。

    “看见那座石桥了吗?那叫鱼沼飞梁。”

    玄布刚才只是踏桥而过,并没太注意,他观瞧那个鱼沼飞梁,果然与普通桥梁不同,他问:“为什么叫鱼沼飞梁?”

    “圆为池,方为沼,桥下方池多鱼,所以叫鱼沼;所谓飞梁,你看桥面是否为十字形?”

    玄布点点头。

    “池中有石柱,柱上有斗拱,桥面由中心向四周伸下阶梯连接四方地面,所以叫飞梁。”

    玄布听钓鱼人一解释,再细看石桥,果然如钓鱼人所说。

    “就连这桥下的水,也是有名堂的。”

    “有何名堂?”

    “这是从山底涌出的泉水,四时不冻,昼夜不息,还有这道水渠,人称智伯渠。”

    玄布听到智伯二字,只觉得很熟悉,但想不起是谁,钓鱼人说当初晋国有六卿,以智伯为首,智伯与韩、魏二卿攻赵卿,也就攻打这晋阳城,智伯用汾水、晋水灌晋阳,后来韩、魏倒戈,智伯被杀,韩赵魏三家终于分晋,所以后人就把这道渠称为智伯渠,钓鱼人话还没完,突然提起钓杆,一条大鱼上钩了,钓鱼人哈哈一笑,玄布却露不忍之色,佛门弟子禁止杀生,虽是一条鱼,也是生命,钓鱼人看来也懂玄布的心思,收起鱼具,唱着山歌而去。

    玄布在晋祠流连半天,取道向西,绕过悬瓮山,前方还是山,松柏成荫,溪泉鸣涧,他知道这山里面一定有寺庙,打听砍树的樵夫,知道此山名方山,又名天龙山,山中有多个寺庙。

    他沿着山路盘旋而上,两旁都是松树,有的迂曲盘绕,老态龙钟,有的如龙似凤,展翅欲飞,不时有小溪泉水蜿蜒于山谷之中,玄布但觉神清气爽,一扫连日奔波的劳累,他见前方有一处裸露于外的石壁,搭着脚手架,有人影晃动,他近前些,看清楚有人在石壁上开凿,他见过龙门的石窟,看来这里也有人在开凿石窟,再走近了,路旁有士卒把守,士卒见他是个僧人,也不来阻拦,石窟并不是露天的,而是有窟门,是圆拱形状的,两侧有八角形门柱,向里望去,有工匠于里面正在刻像,佛头已经雕出,佛祖脸庞消瘦,玄布合掌礼什,他以前只见过成形的石窟,从来不知道佛像是如何刻成的,他有心进去看看,但见有士卒把守,知道于此刻像的不是普通人,他不想生事,继续前行。

    走不多时,见前方树丛中,露出屋檐一角,有铜铃响声,他知道这里一定是佛寺了,路旁有一棵大松树,枝干向四面平伸,像一把大伞遮住树下的荫凉,他啧啧称奇,行不多时,望见一座寺门,寺门恢宏,他踏进山门那一刻,冥冥之中,觉得鸾大师就在这座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