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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师门之诤

    “皇帝菩萨要开《大般涅槃经》法会了。”法朗对僧诠说。法朗是僧诠新收的弟子,今年二十五岁,刚从建康城回来。

    僧诠只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他知道皇帝已经讲了好几次涅槃经了。以前的皇帝可不是这样的,还不是听了那些人的话,他心想。

    “师父,我们去听一听吧。”法朗说道。法朗性子有些急切,耐不住山中清静,常到城寺与众僧交流义学。交流佛法本没有错,但与我清修的宗旨就不相符了,僧诠想。

    自从僧诠点化昭明太子后,突然对下山失去了兴趣,除了讲习三论外,只在止观寺中修禅。法朗因常下山,说起城里很多人都尊称僧诠为山中师,山中师这个名字僧诠并不排斥,甚至还有些喜欢,佛祖释迦牟尼创立佛教的原初,不就是在菩提树下隐修吗?佛教东传,佛教徒们却喜欢与官府拉拢关系,或者说官府主动援引佛教为治统工具,世人对佛教的不满多出自于此,僧诠欣赏的是东晋庐山东林寺慧远,那个提出沙门不拜王者的大师。

    僧诠一心只想清静,却又清静不了,这天魏雅找上山来。魏雅说这次大般涅槃经讲会是皇太子萧纲特意向皇帝要求召开的,太子特意遣魏雅前来,请诠大师务必参加。

    僧诠有些为难,有些事真是想求而求不得,有些事却是想躲也躲不开。

    “光宅寺的宝海大师专门来找太子殿下,是他向太子推荐大师的。”魏雅又说。

    光宅寺,宝海这几个字飘进僧诠的耳朵,一刹时,他神情有些恍惚。

    “大师一定和宝海法师相熟,不然他为什么推荐大师呢?光宅寺,那可是皇上的家寺啊。”魏雅一脸羡慕之情。

    僧诠当然知道光宅寺是皇帝的家寺,释宝海当然与他相熟了,不过,为免生是非,他可不想离宝海那么近。

    “师父,皇太子相邀,我们还是去吧。”法朗一听更加热心了,僧诠看看法朗,又看看魏雅,唉,他们哪知道这里面的曲折,他心想,看来不去是不行了,去可以,不过……

    “玄布,你随为师前去。”僧诠对一旁侍立的玄布说,玄布合掌应允。

    僧诠看法朗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情,他知道这个徒弟是怎么想的,法朗啊,你还年轻,血气太盛,得需要磨磨性子,希望你将来明白为师的心思。

    于是,僧诠带玄布随魏雅下山了。

    经会本来要在同泰寺举行,后来改在了华林园重云殿,华林园是皇室园林,一般人禁止入内,梁国大僧正的官舍也设置于此。皇太子萧纲、何敬容、朱异、傅歧等大臣都来了,城里很多僧人也到了,僧诠进来时扫视了一圈,发现了很多熟人,但他不想与他们打招呼,领着玄布到一个偏僻角落里,坐于蒲团上。

    一个高大的和尚在一群僧人簇拥下走过来,高大和尚身穿二十五条棉布拼成的大法衣,又称僧伽梨,九尺长,五尺四寸宽,这是佛徒三衣中最重要的衣服,其他僧人多着衣黑色,只有这个高大和尚着衣铜青色。高大和尚袒露着右肩,落座后,四下寻找着什么,僧诠早就看见了他,知道他就是释宝海,光宅寺法云的弟子,法云曾任梁国大僧正,梁国三大法师之一,三年前圆寂,法云弟子之中,现以宝海为首。

    宝海的目光发现了僧诠,僧诠对他轻点下头,宝海刚要起身,皇帝萧衍进来了,大臣们纷纷离座叩头,僧人们举掌合什,自东晋慧远后,南朝沙门中人见了皇帝,只是合什而已。

    萧衍升坐讲台,讲台案上摆放一本《大般涅槃经》,萧衍掀开经书,开始宣讲涅槃经义学,当他说到佛性开其本有之源,涅槃明其归极之宗,非因非果,不起不作,义高万善,事绝百非,空空不能测其真际,玄玄不能究其录门,自非德均平等,心合无生,金垆玉室岂能入哉之时,在场众人为皇上的才学倾倒,赞叹连声。

    萧衍:“涅槃有常、乐、我、净四德,有人问涅槃一名为何不翻译为华文?他们不知涅槃以一名含众名,一义迭众义,译家所以不翻正在于此,但佛具四等,随其类音,溥告众生,若不可翻,此土便应隔化,从前涅槃圣道生翻为灭,光宅法云师翻为灭度,朕意以为《涅槃经光明遍照高贵菩萨品》云善男子,断烦恼者,不名涅槃,不生烦恼,乃名涅槃,善男子,诸佛如来烦恼不起,是名涅槃。故涅槃一名,朕认为可译为不生。”

    僧诠听皇帝将涅槃取名不生,深合佛意,轻点下头,皇帝檀越并不像其他帝王只会念佛,而是对佛教义学有极深的研究,就冲“不生”这二字,可说已经超过了在世多数高僧大德。

    萧衍足讲了一个多时辰,然后让释宝海升台讲法,看来这是这次法会的既定安排,释宝海执一个黄色鋀石制成的小香炉来到讲台前。

    萧衍一笑:“法师虽断悭贪,香炉非鋀不执。”

    宝海应声而答:“陛下位居宸极,帽簪非纛不戴。”

    萧衍哈哈一笑,神色甚悦,步下讲台。法海坐于讲台之上,燃起檀香,香烟袅袅,聚成一线,升起多高。

    “有大力士,眉间天生有金刚珠,与其他力士相扑时,以头触之,金刚珠陷入皮内,额头长疮,便请良医疗治,医问你额上金刚珠在何处?力士忧愁说额上珠不知去了何处。良医安慰他说不用生大愁苦,说他在相扑时,嗔恚毒盛,珠陷入体内。力士不信,医以镜照其面,珠在镜中显现,力士见之,生奇特之想。一切众生亦莫不如此,不能亲近善知识,虽有佛性皆不能见,而为贪淫、嗔恚、愚痴三毒所覆,堕入六道轮回之中。”

    宝海引涅槃经中力士眉间金刚珠喻后,看着听讲的众生,又说:“希望在座众生不要丢了自家金刚珠。”

    人们都笑了,僧诠见这个譬喻用的好,也点头称赞,譬喻是佛家常用的手法,佛祖讲经,也常用譬喻,因为听经之人并不都是深明佛法之人,如果讲习甚深佛法,一般百姓并不爱听,但以譬喻为例,就能招致众多平民听经,天竺有个宗派就叫譬喻派,有本经书就叫《百喻经》,看来宝海深谙这个道理。

    只听宝海继续说道:“自道生公始发一阐提也有佛性之义以来,有佛性本有与始有之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众生既然有此正因佛性,最终必定成佛得涅槃,此为本有之论。佛从妙因生,众生本杂染不净,自非妙因,众生经过修持当有佛性,因有当果,称为始有。卖雌马不索将来可能下驹的价钱,油出自胡麻,但须经捣压,始可得油,不可说麻中已有油,因不同于果,故说佛性是始有。实则本有、始有只是佛性立论角度不一,一以因释佛性,众生悉具佛性,故说佛性本有,一从果说,众生本在凡位,未到果位,约至果说,立佛性始有。我师法云公曾说,正因佛性,一法无二理,本有于当,佛性亦本有亦始有……”

    佛性原初含义不外乎众生成佛的可能性,如果不能见佛,那学佛法所为何来?但佛性后来有了很深的义理解释,僧诠所学的三论并不探究佛性,但僧诠对佛性其实也有自己的看法,只是向来不与他人讲起,佛性本有与始有,是一个由来已久,众诉纷纭的话题,没有一个确定的解释,此刻他虽坐于蒲团之上,脑海里却想起了从前的种种往事,不知过了多久,玄布碰了碰他,他才回过神来,见众人纷纷站起来,原来释宝海讲经结束了。他见皇太子萧纲来到宝海面前,说着什么,然后宝海随太子而去,看来太子邀请宝海去东宫讲经了。僧诠带着玄布来到华林园门口,一个内臣从后面跑过来,对着守门士兵喊了一句,士兵持兵器拦住了僧诠师徒二人。

    “佛性本有、始有均非中道,本有、始有本为佛之方便说,非究竟义,如果只是着迷于常、乐、我、静之义,而失空观,则入外道,沉于轮回。” 僧诠被内臣带到了皇帝的面前,原来是皇帝要召见他,他对皇帝如是说。

    “《大般涅槃经》前十卷中说我者,即是如来藏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即是我义。当年昙无谶大师初译大涅槃经十卷后到西域,访求后三十卷,续译成八品,后八品不再提如来藏,《师子吼菩萨品》五百梵志难佛说,若无我者,持戒者谁?破戒者谁?佛说我常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佛性者岂非无耶?佛性者实非我也,为众生故,说名为我。《迦叶菩萨品》佛说五阴无常无我,外道弟子都心生恐怖,不信受佛的教说,但佛为诸大众说有常乐我净之法,外道弟子就舍外道而信佛了。一切诸法本性自空,无上菩提、大般涅槃,都是随俗的假名安立,佛性不外乎依空性而说。”僧诠又道。

    萧衍目光有惊异之色。

    僧诠又道:“佛性或如来藏为佛祖为众生说法,因施设教,不可执著。”

    “没想到僧朗师还深明佛果。”萧衍并未说僧诠,而是说到僧朗,僧诠听后起身,双手合什,很是毕恭毕敬。

    “大般涅槃经讲完了,朕以后开讲大品。”大品即大品般若经,般若经以讲空义为主,与涅槃经讲佛性不同,三论就是以般若经为依。

    僧诠回止观寺不久,法朗跑来,说外面来了几个光宅寺的僧人,要讨教说法。

    僧诠迎出来,止观寺虽名为寺,其实只有几排禅房,大殿也不起眼,比起城中大寺来,简陋得多。他正好迎上释宝海,释宝海面带不善,随来的几个僧人也面露狰狞。

    僧诠把宝海让进知客堂。

    “你们光宅寺、开善寺讲成实、涅槃,我们止观寺讲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大家虽然都是佛门弟子,但所学不同,你们来我们止观寺讨教说法,有什么说法可以讨教?”法朗有些不服气,质问宝海。

    宝海并不搭理法朗,只是对着僧诠冷笑,说道:“我还以为你在什么了不起的寺院修行,没想到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庙。”

    僧诠微微一笑:“山路崎岖,有劳师兄几十里路,一别经年,师兄你一向安好?”

    宝海并不对他客套,开门见山地说:“皇帝菩萨一向讲《涅槃经》与《成实论》的,没想到被你一番说辞,要改讲《般若经》了,我们这些成实师没饭吃了,准备来你这寺里讨口饭吃。”

    “山寺简朴,众位师兄一向居于城中大寺,恐怕耐不得山寺的清孤。” 僧诠并不着恼。

    宝海被僧诠绵里藏针地暗讽,一时说不出话来,随宝海来的几个人在屋内吵嚷起来,不成体统,法朗与他们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僧诠喝住法朗。他对宝海道:“我佛门弟子,向来都是方外之人,我们所学不同,渡人亦不同,但都皈依三宝,皇帝檀越信奉哪种经,是檀越自己的事。”

    宝海冷笑:“师门之恩,你当然已忘得一干二净。”

    僧诠双掌合什:“恩师之情,无日不可或忘。”

    宝海几个人在寺里闹腾了半天,当然也没什么结果,僧诠与法朗、玄布好不容易才把宝海几个人送出了山门,法朗拿起门栓要栓上山门,僧诠止住了他:“止观寺大门从不对外人关闭。”

    法朗:“师父,我们不是以栖霞精舍的僧朗公为师吗,那个释宝海说什么师门恩情?释宝海难道也曾在僧朗公门下吗?他不是一个成实师吗?”

    你们哪知道当年的事啊,僧诠心想,他摇了摇头,并不答言,他见法朗小声问玄布,玄布看他一眼,他又摇了摇头,法朗脸上尽是迷惘之色。

    僧诠远眺寺庙大殿的屋檐,铜铃被风一吹,啷啷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