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安王萧纲纵马狂奔,他自都督南扬、徐二州诸军事、扬州刺史任上回京,于路上听到了一个让他五雷轰顶的消息,太子萧统薨。
萧统是他一奶同胞的长兄,兄弟两个自幼情谊深厚,长兄是太子,受的是正统的儒家教育,三岁就受学《孝经》、《论语》,五岁读遍了五经,举止得体。而他只是普通的王子,自幼聪慧,六岁就能写文章,他父亲萧衍常说,常以东阿为虚,今则信矣,是把他比作曹植了,他父亲对他不像对萧统,所以他的天性得到舒放,喜欢写诗,曾自诩为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
普通四年,他外放都督、雍州刺史,与长兄见面少了,但兄弟二人经常诗文互敬,书信不断。他们的娘亲丁令光薨逝后,长兄伤痛,以至水浆不进,哭辄恸绝,腰带从十围长减少了一半,他父亲下敕令说,毁不灭性,圣人之制,不胜丧比于不孝。有我在,那得自毁如此,可即强进饮粥。是说圣人制定准则,居丧哀伤不能毁灭自己的性命,你如果承受不了丧事就等于不孝,你母虽丧,父还在,不能这样毁灭自己。又下敕令说,闻汝所进过少,转就羸弱,我比更无余病,政为汝哪此,胸中亦填塞成疾,故应强加进粥,不俟我恒尔悬心。说我本来无病,见你这样,也快病了,你不要让我为你担心。
他兄长的事迹到处流传,其实他自己当时也哀毁骨立,坐的席子因为被泪水沾湿都烂掉了,但他只是王子,不是太子,士庶人等并未如关注太子那样关注他,他活得至情至性,也向来不关心自己受不受人关注,这也是魏晋南北朝以来文人的风度。
他于扬州刺史任上隐约听到些风声,关于厌胜的事,他心内隐隐感到不安,因为这件事跟他关系甚深,但他顾不上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忧虑长兄的安全,太子之位自古就难当,有功不会受赏,有过则会受罚,多少太子兢兢业业,唯恐招致祸端,一旦大权在握,又会恣意妄为,但他知道他这个长兄一日登上大宝,不会这样,因为古人说过言为心声。
萧纲到了永福省,派人把魏雅叫来,魏雅早就哭红了眼睛,把事情的前后始末告诉了萧纲。
“殿下说一切事端都由他自己承担,决不会连累其他人。”
萧纲眼圈也红了,他们的母亲死的那年,他结识了一个道人,道人说是自东南而来,他以为是句容茅山宗的道人,道人会祈福、会变幻,一场法事下来,彻底征服了他,他就领着道人去见长兄。
长兄并不信风水之说,但架不住他累次劝说,于是长兄让魏雅陪着道人去安陵勘探风水,魏雅回来说安陵之地不利长子。
“道士有没有说如何才能破?”他问魏雅。
“若厌之,或可申延。”
他听后心里犯了合计,如果厌胜之事被父亲知道了那还得了,他熟读史书,知道历史上多次引起皇家惨变,萧统不同意厌胜,否决了道士的提议。
“地不利长子,兄长哪能疏忽?”
“我大梁崇信佛法,国内承平日久,宫内宫外,俱各向善,有何不利于我的事情?”
“外人我不好说,但二官与公和,兄长难道忘了吗?”萧综,字世谦,是萧纲的二兄,封豫章王,萧综一直怀疑自己不是萧衍所生,是前朝萧齐的后嗣,于是叛梁降了北魏。萧正德,字公和,是他们六叔萧宏的儿子,萧统没出生时,萧正德是萧衍的养子,有立为太子之意,但萧统降生之后,就将其遣送出宫,萧正德一生耿耿于怀,心怀怨望,一度投降北魏,后来又跑回来了,皇帝并未追究其责任,要说对太子之位有威胁的,就是来自这个萧正德。
萧统不言语了,萧正德心怀怨望,长兄不会不知,萧纲想。他于是申明厌胜非针对父皇,也非针对天子宝座,只是自保之计。萧统最终同意了,于是由魏雅置办蜡鹅等物,到安陵厌祷,这件事做得很隐秘,没几个人知道,但没想到几年后居然事发了,那个鲍邈之不是一直受长兄亲信吗?
“鲍邈之近来受到太子冷落,他为争宠跑去向陛下告密,要将我绳之以法。”
这个糊涂虫,你这哪是要将魏雅绳之以法,你这分明是将长兄往绝路上逼啊,萧纲越想越气,他又问起太子落水之事,是否有人加害?
“确实是意外,但也可以说是鲍邈之所害,若不是因为蜡鹅之事,殿下也不会心情郁闷,神不守舍,也就不会失足了。”
魏雅说他当日随太子到湖边散心,一个姬人陪着太子上小舟,这个姬人原是太乐女伎,被天子赏给太子了,他在湖边等候,听太子吟诵诗句。
“是哪首诗?”萧纲问道。
“晨风被庭槐,夜露伤阶草。雾苦瑶池黑,霜凝丹墀皓。疏条索无阴,落叶纷可扫。安得紫芝术,终然获难老。”魏雅记得很清楚,“当时姬人随着殿下的吟诵之声,还唱歌来着呢,歌声凄婉动听。”
小船向前慢行,姬人见水面上有花瓣,伸手去够,小船晃动了一下,萧统正立于船上,心有旁骛,立足不稳,扑通一声摔入水中,魏雅在湖边大惊,见姬人和船夫好像吓傻了,他忙大声呼喊,船夫反应过来,将长桨伸出让太子去抓,太子抓了几次抓不住,魏雅扑通一下跳下水,游过去要救太子,他从水中探出头时,见太子已抓住了桨,魏雅大喜,太子攀住了船舷,船夫忙中出错,挥舞船桨时不慎重重击在太子的大腿上,太子又落下水去,魏雅拼命游过去,与船夫二人合力才把太子顶上船头,太子肚里已灌饱了水,魏雅用力压太子的肚腹,将水压出,太子受了惊吓,回到宫里就病了。
萧纲听到这里,不禁黯然神伤。
“我劝太子殿下把情况告诉陛下,可殿下交待,不许传出去,直到殿下卧床不起了,皇帝陛下才知道,下敕探问病情,殿下病重日甚一日,我劝殿下书启天子,殿下说何必让至尊知道我的病情如此严重呢,直到殿下薨逝,皇帝也没能见到殿下一面。”
萧纲流下了眼泪。他到东宫祭奠太子,伏棺而哭,兄长都是被我害的啊,他懊丧得用头抵棺,魏雅扶住他。他见一个年轻女子跪于棺旁,魏雅告诉他那就是那个姬人,姬人全身缟素,腹部隆起,他一怔,看来姬人身怀有孕了,唉,苦命的孩子,生来就没了父亲,他心中伤感不已。
有人喊:“圣上到。”
棺前的人们纷纷让出路来,跪在两侧。
萧衍快步来到萧统的棺前,手摸棺木,沉默半天,才长叹一口气:“混哀音于萧籁,变愁容于天日,虽夏木之森阴,返寒林之萧瑟,既将反而复疑,如有求而遂失,谓天地其无心,遽永潜于容持,呜呼哀哉。”
萧衍对跟随来的张僧胤说:“下诏以衮冕为太子收敛。”
张僧胤轻声问:“太子谥号呢?”
萧衍略一思考:“昭明”,过了一会儿,又说:“让司徒左长史王筠为昭明太子撰哀册文。”张僧胤领命而去,萧衍看见棺旁的萧纲,说道:“六通,维摩去陪你们的娘亲了。”萧衍哽咽起来,萧纲泪如雨下,六通是萧纲的小字,维摩是萧统的小字,取自佛经《维摩诘经》。
昭明太子被安葬于宁陵,宁陵就在安陵的旁边,长子位,母子同陵,合称安宁陵,太子棺椁下葬,地势低洼处被填平了,堆土成陵,萧纲一个人坐于萧统的墓前,他想当初道士说此地不利长子,道士没有说错啊,此地果然不利长子,为什么要处斩了那个道人?唉,他呆呆地看着陵丘的封土,眼泪不由自主滑落。
“华容公萧欢奉诏进京了”,徐摛告诉萧纲,徐摛,字士秀,为晋安王侍读、宁蛮府长史,是萧纲的老师。
萧纲知道萧欢是太子的大儿子,长兄生有三子,长子萧欢,次子萧誉,三子萧詧,萧欢时任南徐州刺史,既奉诏进京,看来天子要立萧欢为嫡嗣了。
过了些天,萧纲的任命还没有下来,他自都督南扬、徐二州诸军事、扬州刺史解任,不知为何,朝廷新的任命迟迟不下。这天,朱异前来拜访。
自徐勉致仕,何敬容任尚书右仆射,参掌机密有大权,但实权却掌握在朱异手里,朱彦和自自普通七年周舍卒后,任中书舍人、散骑常侍,代掌朝廷机谋,方镇改换,朝仪国典,诏诰敕书一并兼管,最为圣上所亲信。中书舍人本来品级不高,但南朝的中书舍人,却权势日重,是实际的宰相,萧纲自然明白其中的诀窍,但他听说朱异人品有问题,与其没打过什么交道,没想到今日朱异却不请自来。
“异打算面圣,求立晋安王爷为太子。”
萧纲吓了一跳,朱异非他心腹,为何出此必腹之言?朱异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主上已召华容公进京。”他忙说道。
“少主岂可主大业。”
咦?都说朱异谗佞,看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没想到他居然是个耿介之臣,萧纲想。他的戒心一除,与朱异相聊甚欢,等朱异走后,萧纲把徐摛叫来,把朱异的来意告诉了徐摛。
“朱异打算以前朝齐武帝故事向皇上面谏。”萧纲道。
齐武帝萧赜是南齐第二任皇帝,齐高帝萧道成的长子,齐武帝在位期间行仁政,劝课农桑,称为永明之治,他驾崩前,下诏立皇太孙萧昭业即位,当时朝内呼声最高的是竟陵王萧子良,萧子良是萧赜的次子,萧子良开西邸,与萧衍、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为友,人称“竟陵八友”,王融等想趁齐武帝晏驾拥立萧子良为帝,萧衍反对,等辅政大臣萧道成的侄子萧鸾联合萧谌等人废掉萧昭业,立萧昭文,仅不到三个月,又废萧昭文,萧鸾即位,是为齐明帝,萧鸾即位后,将萧道成和萧赜的子孙屠戮诛灭,当时萧衍也参与了萧鸾的定策勋,自齐武帝一脉来看,萧衍所为,亦为大逆不道。
“朱彦和向来谄谀,他肯质问圣上所为?”徐摛问。
“朱异说他并不是妄诽圣上在前朝所为,而是说萧昭业年二十登基,不到一年即被齐明帝所废,华容公年纪更幼,陛下如立太孙,应该以史为鉴。”萧纲解释道。
“王爷以为如何?”
“少主不可主大业,我认为有道理。”
“朱异既有此说,老臣恭喜王爷马上要继位太子了。”
“朱异有这样的本事吗?”
“非是朱异有如此本事,据老臣推想,是陛下有如此想法。”
“何以见得?”
“废立是何等的大事,朱彦和怎么敢以齐武帝故事向陛下进谏,他这是来向你邀功的,我猜他一定是勘破了陛下的心意,或者陛下向他讲过此事,他跑来提前报与王爷知,他们这些弄臣们向来这样,贪天之功以为己有。”
“他有这么卑下吗?”
“王爷,你以为呢?他能到得圣上宠信,你以为他能比周舍、徐勉还厉害?无非是他善于揣测主上之心罢了,我一向说要小心此人的。”
萧纲本来对朱异的印象有了改观,经徐摛一番话,他才意识到他上了朱异的当,不由得对此人更生警惕。
徐摛出去打探了一番,这时皇上要立萧纲为太子的消息已经传出,徐陵跟着徐摛来找萧纲。徐陵字孝穆,是徐摛的长子,徐陵小时候家人带他见释宝志,宝志摸着他的头顶说,这是天上的石麒麟,光宅寺的慧云说徐陵是颜回,徐陵八岁能做文章,十三岁通庄子、老子大义,博涉史籍,是有名的才子。
萧纲身边的谋臣们分成了二派,以徐摛为首的主张不接受太子位,徐陵跟他父亲相反,主张当仁不让,萧纲虽不怎么说话,但人人都看出他偏向徐陵一边。
“你给王爷说说何敬容是怎么说的?”徐摛对徐陵说。
徐陵与何敬容的儿子徐瑴交好,据徐瑴讲他老爹认为如果皇位可以以位次立,不依宗法,必引野心之人觊觎,他老爹为此打算上书皇帝。
萧纲听到何敬容反对,不由皱起眉头。
“还有一个袁千里,说宜立萧欢为皇太孙。”
袁昂,字千里,一向梗直有时望,萧纲听说袁昂也反对,更加不开心。
“王爷不用担心,何敬容与袁昂纵使反对,只要朱异赞同,皇上就不会听何敬容的。”徐陵说道。
“昭明太子即位东宫三十年,尚且受人讥谤,太子之位是那么好当的?”徐摛老成持重。
“诸位,我们在这儿空发议论有何作用,主上能听我们的吗?”双方争得不可开交之时,不知谁说了一句,在场之人互相看看,都苦笑摇头。
丙申日,朝廷颁下圣旨,立晋安王萧纲为皇太子,大赦天下,诏书上说“非至公无以主天下,非博爱无以临四海。所以尧舜克让,惟德是与,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格于上下,光于四表。今岱宗牢浇,天步艰难,淳风犹郁,黎民未乂,自非克明克哲,允武允文,岂能荷神器之重,嗣龙图之尊。晋安王纲,文义生知,孝敬自然,威惠外宣,德行内敏,群后归美,优选法圭宅心,可立为皇太子。”
萧纲正式成为了皇太子,本要入住东宫,因东宫正在修缮,暂居东府,徐摛升为太子家令,兼管记,又兼任领直,徐陵任东宫学士。
皇上册立萧纲之前,封南徐州刺史华容公萧欢为豫章郡王,枝江公萧誉为河东郡王,曲阿公萧詧为岳阳郡王,一日并立三王,且都是封于大郡,萧纲觉得自己能当太子,也没委屈了长兄之子,皇上这样处置很得体,但徐摛不这么认为,徐摛说:“圣上以人言不息之故,为平慰萧欢兄弟之心,也是为了平复朝野之心,但这样一来,昭明三子更会以为自家受了委屈。”
徐摛最后又说:“殿下您这是被架上火炉上烤啊。”
萧纲决心要当好这个太子,他常想幸亏徐师对政事、人事有深切洞察,我才能应付中枢事务,徐师是我左膀右臂,须臾不可分离。
他这样想了还没多久,一道敕令颁下,徐摛调任新安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