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诠跨进东宫朱红厚重的大门,慧布紧跟在他身后,玄布只有十来岁,尚未受具足戒,只是一个小沙弥。皇宫大内不比山中事事随意,台城里规矩是很大的,僧诠来之前就告诫玄布,玄布小孩心性,当时只是随意的点头,等进了台城,看到宫内建筑的磅礴,被震憾到了,紧紧抓住师父的僧袍,一步也不敢离,僧诠四十多岁,在建康城外的摄山止观寺清修。
东宫的一个年轻人迎了出来,僧诠认识此人名叫魏雅,平素颇受太子宠信。这次东宫派人到摄山邀他下山,说太子游湖落水后,太子想见他一面,又简单说了几句厌胜之事。僧诠本想带一本佛经过来,后来想了想只带了一幅画,准备开导一下太子。
僧诠问了问之前的事,魏雅说他被放出来后,太子殿下并没有怪罪他,还是留他在东宫。
僧诠原以为太子只是落水受了些惊吓,等见到了太子的面容,僧诠不禁大吃一惊,太子面容枯槁,原来健壮丰硕的身体已经瘦得不成样子,额头布满黑气,这哪是受了惊吓,分明是命不长久的征兆,怎么会这样?
萧统见僧诠来了,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但气力不够,一旁有一个女姬侍奉,女姬忙扶起萧统,萧统示意让僧诠坐于胡床之上,僧诠让小玄布把画轴拿出来,他本来是想借画开导太子,但看来不用开导了,太子本身的处境已经说明了这画里的一切,他暗叹一口气,展开画轴,递给萧统。
画面上矗立着两座高山,高山中间有一条大河,两座高山由一条狭长的索桥连接,一个人伫立于桥上,眺望着远山迷漫的云雾,萧统看罢,泪如雨下。
玄布看不懂画面的意思,小声问僧诠:“师父,这画代表什么?”
僧诠说了两个字:“人生”。
小玄布一脸迷惘,萧统指着高山和画中人一一说:“生、死、有情众生。”
僧诠叹息:“人生的确是苦的。”
画面上的人就是有情众生的代表,索桥就是人生,一头连着生,一头连着死,前山云雾,后山暮霭,有人走不了几步,就落入溪流,有人走到一半,也掉下溪流,就算走到对面山前,也终逃不过一死,人生本苦,这一生究竟有何意义?只有佛法中才有真谛。
这时太医来了,要给太子把脉开药,魏雅陪着僧诠从屋里出来,到长廊,魏雅提及鲍邈之之事,兀自恨恨不已,又说起那个厌祷的道士来,“大师也见过那个道士的。”
“道士?”僧诠一愣,“哪个道士?”
“就是五年前的那个道士,大师送行肉身菩萨那年。”
僧诠蓦得想起了往事,五年前,也就是普通七年,肉身菩萨来到了建康,肉身菩萨是皇帝对昙鸾大和尚的尊称,大和尚从北朝来,皇帝与其相谈甚悦,为之取名肉身菩萨。僧诠在山中禅修,不比城中大寺的僧人,与官府交结,知道消息早,昙鸾南来建康,本来也轮不着他一个山中僧会面,但这个昙鸾大师是研究《大智度论》的,是北土有名的智论大师,僧诠他们这一系是研究三论的,三论与大智度论同为天竺龙树菩萨所作,由鸠摩罗什公翻译的,所以昙鸾可说与他们这些三论师渊源极深。当时他的师父僧朗公还没灭度,他听到消息后就禀明师父,下山来拜会这位智论大师,当然僧诠与朝廷其实渊源也很深,不过这层关系,他从来是压在心里,不对外人提起的。
那日他赶到建康时,已经没机会和昙鸾论法了,大师正要离开建康,他就随着众人给大和尚送行。他记得那时徐勉还任中书令,问昙鸾:“鸾法师乃北土智论大师,深明因果,何以又远求南方句容山?”
句容山就是句曲山,也就是茅山,陶弘景修道的地方,原来这位大和尚要去拜访陶弘景,一个僧人去访一位道士,僧诠觉得有些怪怪的。
“贫僧注解大集经,得了气疾,感到人生无常,限年命促灭,故欲造访陶弘景道长,求诸仙术。”
朝中官员以徐勉为首,陪着昙鸾来到城门处,僧诠听身旁有人说:“彦和兄,没想到徐相公居然也通佛法?”
僧诠熟知朝中年老的官员,他见说话的是个年轻人,大约三十多岁,他后来才知道那人叫傅歧,字景平,新任中书舍人,那个叫彦和的,叫朱彦和,名朱异,也是中书舍人,四十多岁。
只听得朱异说:“天子好释教,国人谁不讲佛经?徐公说孔释二教殊途同归,特撰《会林》五十卷,景平兄,你初到中书办事,听说你起家为五经之学,今后恐怕也要一改所学了。”
朝中官员和昙鸾一一告别后,各自回城,僧诠忙上前见过昙鸾,说起自己的身份与所学,他和大师边走边谈,聊得很是投机。
长亭前,昙鸾与他合什话别:“想不到南朝居然传有三论之学,我从茅山回来,如有缘定到摄山拜访尊师僧朗公。”
僧诠目看大师远去,他不打算再回城中,准备绕蒋山回摄山,行不多时,魏雅从城里的方向跑过来,叫住了他。
僧诠随着魏雅来到东宫,见萧统正在和几个文人争辩。
“先秦诸子所作,亦有佳品。”一个文人说。
“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是选文的标准,丽而不淫,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方为佳品,先秦诸子文章多为立意纪事之作,不能收入文选之中。” 萧统道。
文人喏喏连声。
魏雅跟随太子久了,耳濡目染,诗书俱通,他把僧诠让进客堂,告诉僧诠,太子正在编一本文选,要把由古至今的文章按照一定的体裁标准归集成册。
自汉末分三国,尤其是五族入华以来,天下大乱,汉家一统的儒家文化早被世人漠视,僧诠见萧统于乱世之中要重振文化,虽与己学释家不合,也未必不是一件功德无量之事。
萧统进来,原来萧统新作了一篇文章叫《二谛义》,听送行昙鸾的人说,僧诠也在,所以叫魏雅把僧诠过过来。
僧诠捧读萧统的大作,这位太子殿下不仅文采出众,对佛学亦有深入研究。
“佛祖以二谛说佛法,一真谛,二俗谛。真既不因俗而有,俗亦不由真而生。真者是实义,俗者是集义,真谛离有离无,俗谛即有即无。”萧统诵言,这是他所作二谛义的精华部分。
“太子所作此《令旨解二谛义》,明真谛离于两边,确是大乘中道之义,但佛祖说二谛,只是假名,是言教,而非境、理。”僧诠看罢,含蓄地指出太子所作之文的内在缺陷,二谛是他们三论学系的核心,但南朝流行《成实论》,萧统所解二谛义,亦是以《成实论》为依据,与中观之学并不完全相符。
萧统一听来了兴趣,问:“诠师为何说二谛是教非理?”
僧诠刚要回答,魏雅进来:“太子殿下,中庶子王筠求见。”
萧统:“元礼有何要事啊?让他先等一等。”
“看他的样子,很是急迫,说是为刘孝绰而来。”魏雅道。
萧统一听,忙出门去见王筠,魏雅留在屋内陪着僧诠。
“我听人说左把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就是说得这位王元礼与刘孝绰吧?”僧诠道。
萧统喜爱有文学才能的人,常和王筠、刘孝绰、陆倕、到洽与殷芸等于游宴于玄圃,太子特重两人:刘孝绰与王筠,曾拉着王筠的衣袖,抚摸刘孝绰的肩膀,说,这就是所谓的左把浮丘袖,右拍洪崖肩了。“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出自晋郭璞的《游仙诗》,浮丘与洪崖均为古时的仙人,表达了要与仙人同游的愿望。
“大师好记性”,魏雅说道,又压低声音:“刘孝绰才高过人,未免有些仗才负气,有不合己意,就出言诋毁,听说因此到洽与他面和心不和,此番王元礼来,可能就是为到洽之事。”
僧诠听说关涉朝臣互争的事情,知道诸多隐晦,也不再打听。
一会儿,萧统进来,吩咐魏雅准备纸笔:“到茂?要弹劾刘孝绰,我写份奏表,你送进宫里。”
“殿下要为刘孝绰求情吗?”魏雅小声问。
“刘孝绰携妾入官府,不知怎么被到洽知道了,要纠劾他,说他携少妹于华省,弃老母于下宅。”
“如果事情确实,怎么挽救啊?”
萧统拿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妹字,又在妹的右半边未上加了一撇,变成了姝字。
萧统写好奏书,魏雅匆匆而出。
萧统转身对僧诠:“大师。”
这时又有一个人迈步进来,叫声大哥,原来是萧统的弟弟萧纲,萧纲小字六通,萧纲也认识僧诠,他向僧诠打声招呼后,把萧统拉到一旁说话。
僧诠出得客堂,见外面立着两个道士,一长一幼,年幼的是个道僮,年长的身穿道袍,头戴道冠,手执拂尘,背后背一把木剑。
道士见僧诠从里面出来,一抖拂尘,问:“法师在哪里修行?”
“摄山止观寺,贫僧法号僧诠,不知仙长道号?”
道士神情很是倨傲,并不回答僧诠的问话,反而长叹一声:“可惜中华大好河山,满眼尽是胡夷之说。”
僧诠一愣,见此人初次见面居然出言不逊,他平素为人谦和,一向不喜争辩,只是点了点头,退到一旁,道士见僧诠不答言,以为他退缩了,有些得意。
“诠法师可曾读过《老子化胡经》?”
僧诠点点头,还是不答言。
“胡王不信老子,老子用神力降伏他,老君本性大慈,哀怜其愚昧,为说权教,这就是你们佛法的由来,可叹中国人不依老子之教,反依老子教化低贱胡人之法,舍本逐末,愚不可及。”
僧诠知道自从汉末佛学传至中土后,开始被世人看作一种方术,道教亦于汉末成立,初期二教不分轩轾,但佛教凭义理精深,深受士子们青睐,渐渐压过道教,道人不服气,就编出很多诬蔑佛学的经书,《老子化胡经》就是其中一本,据说是一个叫王浮的道人所作,说当年老子出关,到了胡地,才有了佛教,中土的道教才是正宗,西域来的佛学是二等学问。其实道教产生又何尝跟老子有关,道家确实源自老子,但道教与道家不能相提而论,道教是由先秦以来的术数方士衍变而来,但这些僧诠并不想与这个道人争辩,口舌之争又有什么用?
“佛法也好,道法也好,俱是方外之教,何必区分优劣?”僧诠回了一句。
“大谬不然,凡事总要争一个名份。”道人依旧很气盛。
僧诠想起五年前与那个道士见面的情形,他在东宫就只见过那一个道人,那人盛气凌人,非行善业,结果遭致无妄的果报,他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
太医从屋里出来了,僧诠又进屋来,他由萧统几年所作《二谛义》与《法身义》说起,说佛祖创立法门,非为义理,乃为解脱、涅槃。
“有情生命无不陷于生、老、病、死的困境之中,但现实有情生命故去,并不就是毁灭,同样,未生之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佛家讲三世相续,前一生命的结束,即是后一生命的开始,每一生命生生不已,生命在三世流转中,有时极快乐,有时极痛苦,有时极聪敏,有时极愚痴,有时寿命短促,有时寿长多少劫,种种差别,全因前生积集的因业不同,也有现因所成,现在的思、行,对人对己之所为,也都会留下新的业力,此生结束时,起未来果,又重行开展一个新生命。”僧诠说道。
萧统喃喃:“业因……”
“佛祖问某比丘,你身上穿的衣服,不留意而被撕破了,你心里觉得如何?比丘说心里会感到懊丧。佛祖又问,你在林中坐禅,树叶从树上落下,你感到怎样?比丘说没有什么感觉。”
“衣服?树叶?”萧统有些迷糊。
“佛祖告诉比丘,这因为你于自己的衣服,起我执而深深染着,树叶对于你,不以为是我所的,不起染爱,所以才无动于衷。殿下,东宫的名位是衣服还是树叶?”
“我对帝位并没有非分之想,我之所为只为免祸保身而已。” 萧统眼中含泪。
“觊觎之心也好,自保之心也罢,无不因爱生嗔,众生的心为六境所转,自己往往做不得主,烦恼染爱,无始以来一直在系缚我们,所以忧苦无边,如在火宅,业所惑起,烦恼的根本在于我见,我执。”
“诠师,如何才能破除我执?”
僧诠起身找到一个杯子,伸手进去沾出一些水,水凝成水滴,又滴入水杯中。他问萧统:“刚才的水滴去哪里了?”
萧统看杯子,水滴早已融入杯中水里面。
“万物因缘和合而成,帝位也好,东宫之位也好,江山也罢,俱是无常,发心修行,起正见、正思惟,破除内心的贪、嗔、痴三毒,解除生死苦果方入涅槃,就像这滴水一样,遍入一切水中,无在无不在,平等无分别。”
萧统眼神中突然放出异样的光芒,僧诠忙从胡床起身,合掌念佛。他知道萧统不久于人世了,虽然离世前有了开悟,但他的心情终是有些郁郁,看来自己修炼也是不够,回摄山路上,他一路无话,快到止观寺山门时,小玄布突然问:“师父,为何你向太子殿下宣讲多为小乘之义?”
佛祖释迦牟尼悟道之时,以四圣谛、八正道、十二因缘为世人说法,教世人解脱苦厄之道,后来佛家分裂,先分上座部与大众部,后又产生大乘佛教,大乘之人就说以前说法的人是小乘,其实大乘小乘亦只依于一心,自利即是小乘,利他则是大乘,佛家要破名相,世人偏偏执迷于名相。
“佛祖施法,因人而异,钝根、利根不同,或真谛、或俗谛言教,太子病入膏肓,恐不久于人世,能使他解脱,才是佛祖说法的本意,厌离脱苦,三乘共义,非专为小乘而设。”
小玄布人虽幼,脑袋却很机灵,一点就通,脸上现出欢喜的神情,僧诠很欣慰,他这个弟子有慧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