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三副和徐勉从牢里出来,两人谁也不说话,这个事不好收场了,俞三副想。他不是对这个道士头大,而是对道士的师父头大,这个道士既出身茅山宗,那他的师父就是陶弘景了,陶弘景可是他们南朝最有名的道士,光有名不说,对大梁居功至伟,人称山中宰相,俞三副早就听人说过,据说大梁的国号都是陶弘景给取的。
“谁的弟子也不行。”皇上萧衍如是说。
“此道人只是自称茅山宗,未必是真的,也有可能想免罪脱身,请陛下下一道敕令给丹阳郡守,让他们派人到句容句曲山查访得实。”徐勉建议道。
句曲山位于句容县,是陶弘景所居之地,陶弘景对外宣称句曲山下是第八洞宫,名金坛华阳之天,周围有一百五十里,从前汉代有个咸阳三茅君道行修炼成功,掌管这座山,所以这座山叫茅山。
“何必多此一举,”皇上向徐勉摆摆手,皇上看着殿外的天空,出神半天,口中吟诵:“少时学周孔,弱冠穷六经。孝义连方册,仁恕满丹青。践言贵去伐,为善存好生。中复观道书,有名与无名。妙术镂金版,真言隐上清。密行贵阴德,显证表长龄。晚年开释卷,犹日映众星,苦集始觉知,因果乃方明。示教惟平等,至理归无生。分别根难一,执著性易惊。穷源无二圣,测善非三英。大椿径亿尺,小草裁去萌。大云降大雨,随分各受荣。心想起划解,报应有殊形。差别岂作意,深浅固物情。”
俞三副见皇上脸上有种迷离之色,一定是想起了很多往事,他知道皇上吟诵的这首诗,不是皇上今天诗兴大发,即兴所作,这是皇上于天监年间所作的一首诗,叫《序三教诗》,皇上在诗中说“少时学周孔”,是说他自幼学习儒家六经,诗、书、礼、易、春秋,六经之义在孝义与仁恕,尤其注重其中的去伐与好生之义,“中复观道书,”是说中年才开始看道书,信奉道术,道术之义在有与无,在于延年之术,“晚年开释卷,”是说晚年开始信奉佛教,佛教之义在苦集灭道四谛与因果因缘,佛教推崇平等与无生,破除执著之性。皇上在诗中推崇佛教之义显而易见,佛教是皇上最终信仰归属。
“朕信任陶弘景,让他炼制仙丹,可叹这么多年,徒劳无功。”皇上又说。
俞三副明白了,陶弘景已经失宠,天监年间皇上命陶弘景炼制丹药,以求长生,但陶弘景并未炼出丹药,皇帝现在信佛,已经不是当年与陶弘书问不绝、冠盖相望的时候了,看来他的这个弟子命不长了。
有人通禀,太子前来觐见,皇上抬手让俞三副近前,让他出去挡住太子。俞三副赶忙出殿,见太子戴远游冠,冠前加金博山,身穿朱衣绛纱袍,正在殿外阶上来回逡巡,俞三副平日见太子举止甚是雅重,喜愠不形于色,今日见太子却是满脸焦急,他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忙向太子传达皇上的旨意,太子叹息半天而去,太子身躯肥壮,俞三副看着太子的踽踽独行的背影,虽然太阳当空,心里却是寒意阵阵。
俞三副回到殿里,徐勉正与皇上争执,俞三副听皇上的意思要兴狱追究所有一干人等。这样一来不知会牵连多少人啊,他想。他听徐勉极力劝谏,但皇上听不进去,他见皇上铁青着脸,平日里的仁慈全不见了,唉,仇恨能让人面颜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只听徐勉最后说:“老臣脚疾加重,无法朝觐,望陛下准许老臣解除内任,致仕归故里。”
俞三副见徐勉以自己的仕进为太子担保,不禁感慨,这才是人臣的典范,他对徐勉的为人更是敬佩,皇帝不同意徐勉致仕,徐勉态度很坚决,皇帝加封徐勉为特进、右光禄大夫、侍中,中卫将军,增加亲信四十人,服膳大内的医药,徐勉谢恩,但坚持不再理事,皇上只得让徐勉提名继任之人。
“何敬容可代老臣之职。”徐勉又说何敬容聪明识治,勤于簿领,诘朝理事,日旰不休,可称重任。
“朕听说何卿家为世人所鄙视。”
“晋宋以来,宰相皆文义自逸,何敬容独勤庶务,故招致轻名。”
俞三副知道这是南朝的风气,或者不仅是南朝,北朝自孝文帝太和改制后,也是同样的风气,士家大族只靠门第,不务政事,寒门庶士欲有上进,须得参谋政事,何敬容虽不是一等世族,却也是世家门弟,自然会招致朝中人士的讥讽。他见过何敬容,知道此人身高八尺,肤色白,有美髯,衣冠总是特别鲜丽,在朝堂之上如鹤立鸡群,此人既重容止,又重政务,可说特立独行,出人意表,时任侍中,太子中庶人。
皇上同意了徐勉的推举,任命何敬容为尚书右仆射,参掌选事,侍中依旧。
徐勉辞别皇上下殿去了,没有再为太子辩解什么,但俞三副明白徐勉此时不说比说更有力度,他该做的都做了,继任的何敬容曾任太子中庶人,当然也是亲近太子的人,皇上有此任命,说明此事皇上不会再扩大了。
俞三副奉命带人来到牢里,那个道人正在闭眼打坐,俞三副命牢卒打开牢门,道人睁开眼,见到俞三副,一笑:“这位公公,可是放贫道出去的?”
俞三副什么也不说,挥手,两个禁卒上前,手中拿着几尺白绫子,皇上下令诛杀道士,让俞三副带人执行,俞三副见自己对这件事总脱不了干系,也不再想什么,杀人的事反正不用自己动手,只要闭起眼来,管他谁谁呢。道士起了慌张,“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公公,是太子让贫道干的,是太子让贫道干的。”
俞三副不想听他啰嗦,禁卒用白绫缠住了道人的脖子,道人挣扎着,“我还有内情,还有内情。”
俞三副挥下手,禁卒暂时不收紧白绫,俞三副:“你是茅山宗的又如何?你不要幻想陶弘景能救你的命。”
“贫,贫,我,我,其实不是茅山宗的,而是楼,楼观道的。”道人终于说了实话。
“什么,楼观道?”俞三副一愣,当今皇上推崇陶弘景的时候,一个前辈宦官疯狂的迷上了道术,对道教的来历如数家珍,俞三副听他说过,说道教自东汉张道陵创五斗米道,张角创太平道以来就分成了很多派系,有搞符箓斋醮的,有搞炼丹练气的,这个楼观道奉尹喜为祖师,以老子为道祖,相传尹喜从老子处受五千言道德经,而创立楼观派,这个道派不是他们南朝的,是流行于关中地区的派别,怎么现在势力都延伸到了南方?
“楼观道又如何?事到如今,谁也救不了你的命。”
“当初厌祷之时,东宫还有一个僧人,为什么单抓我道士,不抓那个僧人?”
俞三副不禁皱起眉头,怎么还牵连到僧人?东宫的僧人是谁呢?恐怕也不容易查问清楚,大梁上自皇帝太子,朝廷官员,下至黎庶百姓,均以奉佛信佛为念,东宫出入的僧人很多,谁能查出是哪个?
他对禁卒示下意,扭过头去,禁卒收紧白绫,道人:“还有晋,晋……”
禁卒手略松,请示俞三副,道人忽忽直喘气,俞三副让人继续行刑,道人两腿瞪得了半天,终于伸直了,被勒死在牢里。人都有求生本能,俞三副很清楚,厌胜之事恐怕确实像道人所说可能有其他人参与,但事情越追究就会牵连越广,他说的晋或进,想说什么,难道是说晋安王爷,晋安王萧纲和太子萧统是一母同胞,就算晋安王爷知情,俞三副也不打算听道人讲完,他自己心里也有鬼,这件事追究到道士就算完了,千万不要节外生枝。在宫里做事,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个鲍邈之向皇上告密立了功,皇上封了他一个小官,本来还要他在宫里做事,但鲍邈之要求外任,结果去了丹阳郡,俞三副知道这小子还算精明,他如果留在宫里,谁都会排斥他。
他又领人来到关押魏雅的牢门口,他们这一闹腾,魏雅早就被惊着了,他见俞三副过来,吓坏了,瘫在地上,俞三副让人打开牢门,魏雅嘟囔着饶命之类的话,“小子,起来。”俞三副说。
魏雅想爬起来,但浑身无力。
“你可以走了。”
“走,走哪儿啊?”
“回家了,傻小子。”
魏雅突然腾得站起来,反把俞三副几个人吓一跳,皇上只让诛道人,让把魏雅放回东宫。魏雅千恩万谢走了,俞三副觉得这样处理挺好,自己的私密没被揭破,太子的位子也保住了,只是可笑那个道士,他为什么要冒充是茅山宗的?想必是看到陶弘景的权势了,还有他到死都耿耿为什么只追究道人,不追究僧人,看来佛道二门的矛盾,这个道士到死也没有放过,当年他那个迷信道术的前辈,学着道士打坐练气,以求长生,但只活了五十多岁就死了,从那时起他对道教就没有什么好感,反而有些亲近佛教。
宫里又恢复了平静,没人再提厌胜的事,或者说没有再敢提这件事,但俞三副觉得平静之中蕴藏着蹊跷,东宫太子萧统自从那次面圣不得之后,再没有露过面,他听张僧胤说圣上为了安抚人心,给太子送去太乐女伎一部,但好像太子也并不以此为乐。
转眼到了四月,天气热起来了,这天,俞三副正在屋内午寐,老武跑过来,推醒他,告诉他一个骇人的消息,从东宫传来的消息,太子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