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三副坐在牛车上,眉头紧皱,牛车行得很缓,这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他看了看身旁那只石蜡做的鹅,蜡鹅被一块烂布包着,那是看守安陵的老军给找的,俞三副本来让他找个盒子,但老军贫苦,没找到盒子,只找了些破布,凑合着给包起来,俞三副把身子向旁又侧了侧,唯恐碰到这个蜡鹅。自从昨晚上挖出这些东西来,俞三副的脑袋就一直嗡嗡响,安陵里果然埋有东西,这个鲍邈之没说谎,但正因为如此,俞三副才更恨他,如果没挖出东西来,顶多受上面两句埋怨,说办事不力,但挖出了东西,这事态如何发展,可就不是他俞三副能控制的了。
这个鲍邈之到底是什么人?皇上并没有告诉他鲍邈之的身份,他从鲍邈之穿着上看出他也在宫里做事,但侍候的是谁,鲍邈之嘴很严,什么也不说,他只知道鲍邈之有个同伴叫魏雅,两人失和,鲍邈之才向皇上告密,这个鲍邈之既然知道安陵的事,那有可能是当初伺候穆贵嫔的人,但也有可能是太子身边的人,当今太子萧统是穆贵嫔所生的,那个长子位,不就是指向太子吗?穆贵嫔生了三个儿子,长子萧统,兄弟中也排长,次子萧纲,兄弟中排第三,三子萧续,兄弟中排第五。如果鲍邈之是太子身边的人,那这件事太子知道吗?在长子位埋下厌祷之物,是有人要陷害太子呢?还是太子自己埋的?恐怕都有可能。如果有人陷害太子,那他们这番辛苦还算值当,必定会受到皇上与太子的嘉奖,但如果是太子自己埋的呢?俞三副不敢想下去,如果是太子自己埋的,他们这些人恐怕脑袋都不稳了,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子,要封口会先封他们这些人的口。
他看了眼跟着牛车后头的十几个人,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昨晚上挖出蜡鹅后,依照老武的意思,就不挖了,连夜往回赶,但俞三副怕有遗漏,又让人点起几株火把,又干了一个多时辰,又挖出了一把木剑和一些没烧完的黄纸屑,此外再没有更多有价值的东西了。雨早停了,他们这一堆人在老军的破屋檐下面挤了一宿,老军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了俞三副,他虽然有床躺,但哪里睡得着,囫囵躺了两个时辰,就把人全叫起来,赶着牛车往回赶,一行人里面就他年纪大,又是这趟差事的主管,所以人们就让他坐在牛车上,其余的人步行。
鲍邈之自从挖出蜡鹅后,气焰渐长,不再向刚来时的唯唯诺诺了,俞三副看鲍邈之变了副嘴脸,心里更来气,他旁敲侧击地向鲍邈之打听些消息,鲍邈之嘴里对他尊敬得很,但什么有用的话也不说。中途休息的时候,俞三副向老武使个眼色,老武也找鲍邈之套话,鲍邈之更是推个干净,老武和鲍邈之吵了起来,两人推推搡搡,俞三副见老武要动手揍鲍邈之,忙止住他,这个家伙立了功,如果身上带了伤痕,圣上怪罪下来,会拿他是问。
他们由建春门进城,经横街到大司马门,进入台城。俞三副让老武把蜡鹅等物放在一个僻静的院落里,他亲自去向皇帝禀报,皇帝已经起身,正在洗漱,张僧胤在一旁侍候着,见他来了,张僧胤脸上又浮出那种诡异的笑容,俞三副心里很不舒服,他向皇帝禀明了经过。
萧衍身着绛纱袍,脚蹬一双连齿木屐,张僧胤为皇上戴好了白纱高顶帽,俞三副带路,三人来到放蜡鹅的院落,鲍邈之守在这里,见皇上来了,慌忙跪下叩头,老武他们已经各回本职,不在这里。
皇帝萧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蜡鹅、木剑等物,半天不动,俞三副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老人很可怜,皇上今年六十七岁了,比他还大三岁,但皇上的身体比他可强多了,刚才一路而来,他几乎跟不上皇上的步伐。
俞三副少年净身入宫,当时还是南齐王朝,东昏侯萧宝卷荒淫残暴,喜欢出游宫外,动辄杀人,杀死了大将萧懿,逼反了萧懿的弟弟萧衍。当然东昏侯这个谥号是后来追封的,萧宝卷是当时南齐齐高宗的第二个儿子,是名正言顺的皇帝,萧衍当时只担任雍州刺史。萧衍为兄报仇,从雍州起兵,杀死了萧宝卷,当然不是萧衍亲手杀死的萧宝卷,当时萧衍的军队包围了建康城,新任雍州刺史王珍国、侍中张稷害怕灾祸及身,率兵围宫,内臣黄泰平与张齐杀死了萧宝卷,将人头献给了萧衍。杀萧宝卷时,俞三副也在场,担任禁防的黄泰平先举刀砍伤了萧宝卷的腿,萧宝卷倒地,骂你这个奴才要造反不成,萧宝卷性格迟钝,平素寡言少语,不与朝士交往,只亲信宦官和左右御刀待卫,没想到还是被宦官所伤,直后张齐一刀砍下萧宝卷的头,他当时跟在张齐身边,张齐本来让他砍,他当时年纪还幼,不敢下手,举刀的手直抖,张齐不耐烦,夺过他手里的也,砍下了萧宝卷的脑袋,萧宝卷死时才十九岁,还是个孩子,当了三年皇帝就葬送了南齐王朝。萧衍先立萧宝融为帝,又受禅建立大梁。从那时算起,到现在已有三十年了,三十年的时间皇帝老了,他也老了,他们这些宦官没有子女,没有未来,在宫里还有两餐一宿,尚能苟延残喘,一旦走不动了,被赶出宫,就是人生的尽头了。他想到这里,又为自己感到悲哀,他之所以在穆贵嫔死后做那件事,也无非想为自己的未来多些保障而已。
皇上把鲍邈之叫走了,俞三副交卸了差事,但心里一点也不轻松,他知道风暴才刚刚开始,到底是有人陷害太子呢,还是太子想早日登基呢?巫蛊厌胜向来为皇家所忌,他年轻时听前朝宦官说过,从前汉朝时,汉武帝在位的时候,就有一起巫蛊事件,宠臣江充与皇太子刘据、太子之母卫皇后有隙,诬告太子埋桐木人于地下,诅咒汉武帝,结果逼反了皇太子,父子失和,卫皇后与皇太子自缢而死,牵连者达数十万人之多,多少无辜之人受累而死啊,想到这些,俞三副手微微有些发抖。
张僧胤又来找他,说皇上让俞三副把徐勉叫进宫,传旨之事怎么也轮到我了?俞三副暗暗叫苦,本来传旨官是个风光的差事,但叫徐勉进宫,肯定为厌胜之事,如此一来,岂不是又脱不了干系了?
“张公公,圣上为什么差我去安陵办差?”俞三副问。
“呵,”张僧胤笑了,“安陵那块地不是俞公公你找来的吗?找俞公公办差不正合适吗?”张僧胤不冷不热地答道。
“是我找来的,是我找来的。”俞三副不由得重复了一次。
“安陵风水如何啊?”
“确实是个风水极佳之地。”俞三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自己的隐秘可不能让张僧胤看出来。
“极佳就好,”张僧胤又冷冷的来了一句,作势要走。
“那个鲍邈之,可是东宫之人?”俞三副又问。
“鲍邈之与魏雅,是东宫殿下最宠爱的宫监,俞公公不知道吗?”
果然是东宫之人,“那这只蜡……”他本来想问问这只蜡鹅到底是谁埋的,说了一半又止住,张僧胤又不是他的知交,乱打听事会惹祸上身的,张僧胤走了,俞三副去传徐勉。
徐勉,字修仁,时任中书令、侍中、中卫将军,是皇上倚赖的重臣,之前徐勉因为疾病要去职,皇上不许,命他住在下省,三天一朝见,有事派遣主书商讨论决,后来徐勉因病加重,皇上赐予假期,准其回家疗养,病愈后再上朝。
俞三副早就听说徐勉清贫,不治产业,等一到徐府,见徐家只有两进院子,青砖青瓦,环堵萧然,知道他确实是个清官。
徐家养着一群狗,见外人来了,对着俞三副狂吠不已,徐勉从屋里出来,老头子也有六十多岁了,腿因为有病,走路有些趔趄,徐勉吩咐家人把狗牵走,俞三副传了圣上旨意,徐勉看来也听到些风声,他不顾病情,急忙戴好三梁进贤冠,跟着俞三副向外走。
“没想到徐公家如此清贫,公不为自己打算,也该子孙后代经营一些产业啊?”俞三副道。
“人遗子孙以财,我遗之以清白,子孙有才,则自致家产,如其不才,终为他人所有。” 徐勉淡淡地回答道。
皇上没在前朝等徐勉,吩咐人把徐勉带到华林园重光殿,俞三副进殿后侍立在旁。他见皇上已摘下白纱帽,换了一顶通天冠,皇上对徐勉讲太了萧纲厌祷,在安陵埋下蜡鹅诸事。
原来不是有人陷害太子,是太子自己埋的,俞三副只觉嘴里发苦,他最不愿听到的就是这个结果,太子平时仁慈宽厚,深得宫内宫外人士的拥戴,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皇上又让人把鲍邈之叫进来。
“宫监魏雅为大子厌祷。”鲍邈之言道。
“是太子让魏雅行事,还是魏雅瞒着太子行事?”徐勉问。
“魏雅说,说是太,太子指使的”鲍邈之知道事关重大,说话有些结巴。
“那你只是听魏雅所说,不是亲眼得见的。”
“嗯,是,是的。”
鲍邈之下殿去了,俞三副见这条狗得意洋洋地走了,“什么东西”,他心里暗骂,背叛自己的主人,揭发自己的同伴,就凭这一点,人品就低劣得很,太子是皇长子,做太子二十多年,亲信遍布朝内,就连眼前这个徐修仁,不就是太子的人吗?未必能如了你鲍邈之的愿?自古以来,告密的都没有好下场,他想。
当然他俞三副与东宫没什么关系,他是惧祸上身,如果皇上兴狱,他们这些知道内情的人,脑袋就不安稳,他知道徐勉曾任左卫将军,兼太子中庶子,太子还幼小的时候,徐勉就侍奉在东宫,担当执经受业的任务,太子对徐勉一向尊敬礼重,事必询谋,皇上既然把徐勉找来,就已经留了余地了。
“太子自参政以来,辩析诈谬,秋毫必睹,平断法狱,宽和容众,且天性敦厚孝谨,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悖行之事?”徐勉道。
“鲍邈之任东宫宫监,又在安陵找到了鹅物,这件事错不了的。”萧衍有些有气无力,看来此事对他打击很大。
“刚才鲍邈之所言,他也只是听他人所说,并非亲眼得实。”徐勉果然老辣。
“既如此,将魏雅收监。”皇上传令。
“从前汉武帝为巫蛊事,逼死了太子,我朝立朝以来,政通人和,就算为太子所为,也必有缘由,希望陛下谨慎行事。”
“俞三副,你跟徐卿一起去盘问魏雅。”皇上说,俞三副忙躬身,他想这种事怎么总揽到我身上来?他知道得越多,心里越是忐忑。
“如果将魏雅收监,一定会惊动太子,陛下,是否可以……”
皇上摆手不让徐勉继续说下去,徐勉与俞三副只好前去盘问魏雅。
魏雅和鲍邈之年纪相仿,鲍邈之本来相貌够俊美了,这个魏雅长得更灵俊,只是现在身陷牢狱,一脸惊恐之色,徐勉没费什么力,魏雅就说出确实是太子让其厌胜,是由一个道士主持的,徐勉让人去拿道士。
道士被收监了,俞三副又跟着徐勉一起审问这个道人,道人四十多岁,长裙大袖,虽被关进了大牢,却并不像其他囚犯一样呼天喊地,道冠被狱卒收走了,但道士的发髻不乱,神色平和,本朝皇帝虽说儒释道三教并存,但毕竟偏向佛教,道士这一支在大梁并不得意。
“他是何方妖道,来祸乱宫廷?”徐勉问。
道士警惕得看着他们两个,似乎对他们的身份表示疑问。
“你有一说一,不要乱攀附。”徐勉又说。
“公是何人?”道士问。
“老夫徐勉。”
俞三副见这个道士眼睛一亮。
“久闻东海徐氏世奉天师道,与贫道也算同道中人。”
俞三副瞧一眼徐勉,徐勉微微点头,俞三副见这个道士见多识广,居然知道徐氏家族信奉天师道,到不可小觑于他。
道士很会察言观色,见徐勉并不反对己之所说,微微一笑,说出了自己的出身:“贫道出身茅山宗。”
俞三副一听,心里刹时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