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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蜡鹅

    春寒料峭,天空飘着一丝细雨,俞三副一行人走在通往象山的路上,江南的早春,还是很冷的,一行人缩着脖子,顶着细雨前行。

    俞三副身着灰青色长袍,他六十多岁了,自十几岁净身入宫,在建康的宫城里已经呆了四十多年,历经南朝齐与梁王朝的更迭,王朝的更替对他们这种内臣来说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换个主人伺候而已,齐与梁君王都姓萧,还是同宗,不过前朝多变乱,本朝除偶对外用兵外,国内还算安宁。

    今天的天还没亮,他就被叫到皇帝面前,当今的皇帝是大梁开国皇帝萧衍,即位已经三十多年了,皇上崇信佛法,一向慈悲为怀,但今日脸上却变了颜色,起因都是因为现在紧跟在俞三副旁边的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头戴介帻,身着襦衣,有一双黑黑的大眼睛。

    “你带十几个人跟鲍邈之到安陵去。”皇帝如此对俞三副说,那个年轻人原来叫鲍邈之,已经先俞三副跪在皇帝面前。

    安陵?俞三副听到这个名字,心里打了个激灵,为什么偏偏是安陵?这个名字压在他心里好几年了,从不愿提起,也不愿别人提起。安陵埋葬的是当今天子的穆贵嫔丁令光,齐、梁萧氏的祖陵在曲阿,但丁贵嫔却无缘葬于曲阿,葬在了建康城外的象山。他打量这个叫鲍邈之的,见他也是宫里的打扮,不知是什么身份?

    “陛下让老奴去安陵不知办什么差事?”俞三副小心翼翼地问。

    难道是皇上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他看到皇上身边的亲信内侍张僧胤脸上挂着的一种不可名状的诡笑,心里直犯突突。他心里有障碍不是因为他和穆贵嫔有什么瓜葛,而是因为他和穆贵嫔死后发生的一些事有牵连。

    皇上对他说了具体的差事,他听完后呆在当场,怎么叫我去办这种差?这种差事哪是好办的?凡是涉及皇家私密的事,就像走钢丝,无论办好,或办不好都会两头得罪人,皇上为什么偏偏选了我?难道事情败露了?他心里惴惴不安地想。但他不敢耽搁,领了差事,连忙集齐了人,从宫里出来。

    “如果事情败露,我好不了,他也甭想好受。”他曾对那小子如此说,他边走着边安慰自己,今天这趟差事与我无关,只是办个差而已,但是又想到张僧胤那一脸的坏笑,他脚下又有些发飘。他们这些内臣在后汉时曾经烜赫一时,十常侍甚至把持着朝政,可是士族门第兴起后,他们这些阉人就失去了权柄,又沦为低贱的职业,张僧胤是皇上的亲信,一向和他有些不和,他心里又直犯嘀咕。

    他们出了外城,沿蒋山向东,再转向东北,早上本来天气还不错,太阳还露了一个脸,但没想到又很快隐没于乌黑的云层之后,天上忽然飘起了雨,冬天刚过,树木还没发芽,他们被小雨一浇,可说是冷彻到骨了,同行的老武直接骂出声来。

    十几个人在宫里清闲惯了,突然被派出来,尤其是在这种天气,俞三副知道他们个个都憋着火气,虽说伺候后宫一点也不轻松,但总比步驱几十里山路去干粗活强,大家全都是受这个姓鲍的小白脸的累,他又回头看一眼鲍邈之,鲍邈之很识趣,紧紧跟在他身后。老武四十来岁,跟他是同乡,在宫里难得遇见乡亲,所以他平时很照顾老武,老武也很听他的,今天这趟差事,办好了能得场富贵,办不好极可能脑袋不稳,他不敢找别人,让老武找十来个亲信一起去。不知为什么,老武看这个鲍邈之不顺眼,从台城出来就跟鲍邈之斗气,差点恶拳相向,俞三副心里也有气,但上命所差,他不敢发火,只是让鲍邈之紧跟着自己。

    安陵位于北象山南麓,坐北朝南,这一片有两座山,一南一北,南为南象山,北为北象山,像两头大象一样拱卫着摄山。安陵背依北象山,左右被低矮山冈环抱,陵前有一片较为低缓宽阔的平地,南象山环绕于前,向东远眺即为摄山。这是一处风水绝佳之地,没有选错,俞三副边眺望远山边想。

    他们来到了神道,安陵的神道足有三百多丈长,自从那次之后,俞三副就没来过这里,也不知道这里变成了什么样,现在他看见神道当先东西两侧各摆放着一座辟邪石兽,是一对麒麟,由整石雕成,七尺多高,身躯肥壮,短颈长鬣,头向后仰,形体劲健,异常壮伟,经过三对石兽之后,路两旁夹神道又有石柱与石碑,也各是三对,石柱为方形圆角,柱下有础,柱顶有顶盖,顶盖上立有一小石兽,柱础雕有双螭盘绕形象,柱下身有槽,中段突出柱外有长方形平版,上有字。这应该就是墓表了,俞三副想,他不暇细看,穿过石柱就是石碑了,碑头呈半圆形,碑身由神龟所驮。

    神道尽处是墓门,跨过墓门,围墙内有几间屋子,是看守居住的地方,看守安陵的是一个士卒,看年纪比俞三副还大,脸上有一块明显的伤疤,也不知是什么战事留下的。老军见有人来了,上前盘问,俞三副出示了宫里的信物,老军见俞三副是宫里管事的宦官,很是巴结,把俞三副让进自己住的小屋,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及茶叶煮了一锅茶汤,俞三副喝了两碗,身上透出热气,感觉畅快多了。

    “没想到你这地方居然有茶喝,我们宫里也难得喝几回?”俞三副问。

    “小人哪里享用得起,这是上次晋安王爷来祭扫留下来的,小人照着王爷的办法煮的,也不知对还是不对?”老军解释道。

    晋安王是皇上的第三个儿子,叫萧纲,是穆贵嫔所生,“王爷的吃法,当然没错了。”俞三副意有所指,但老军没听出来。

    雨稍稍停了些,他们稍事休息后,俞三副带着人来到安陵的坟丘前,安陵的封土堆直径有七丈多长,上面栽种了很多树,树都有碗口粗细,草木丛生,封土东侧地势洼陷,是一个山坳,现在山坳被雨水一浇,山坡更加陡峭滑溜。

    俞三副跪下,冲着封土磕了几个头,口中念着得罪莫怪之类的话语,其他人一见,也纷纷跪下磕头。

    “从哪儿开挖”,老武问俞三副,俞三副看一眼鲍邈之,鲍邈之有些窘迫,一指靠近他们的正南侧,迟疑地说:“这,这里吧。”

    老武向鲍邈之翻了个白眼,十几个人各挥锄头、锹镐挖起来,他们这些人哪干过这样的粗活,没挖几下,全都开始呲牙咧嘴,老武见鲍邈之站在俞三副旁边,气不打一处来,对他喊:“姓鲍的小子,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凭什么我们在这辛苦,他躲在公公身旁躲轻闲?”

    鲍邈之被他说得脸红了,不情愿地来到众人身旁,先揪了几把乱草,老武顺手把自己的铁锹递给他,鲍邈之接过来,用力开掘。

    老军夹着一把油伞过来,见这些人在掘坟,大吃一惊,忙问俞三副:“俞公公,我以为你们为来贵嫔娘娘填土的,怎么反而挖起了土?这上头要是怪罪下来,小人可担待不起。”

    俞三副没好气地说:“老哥哥,不该打听的事少打听,上头要怪罪你,你让他们找宫里。”

    老军不敢再问,这时天空又飘下了雨丝,他撑开伞,给俞三副打着,又问:“莫不是当初下葬的时候遗漏下什么物事?按说贵嫔娘娘入土好几年了,能落下什么物事?”

    俞三副不理他,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件事,问老军:“你这儿有车吗?”

    “我一个残废老卒,谁肯给我配车?”老军有些愤愤不平。

    “这附近有村舍吗?”

    “出神道十里外,有里社。”

    “老哥哥,你辛苦一下,去里社给我们找辆牛车过来。”

    “做什么用?”

    俞三副没回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钱囊来,从里面倒出一些铁钱,他见倒出的钱有点多,又装回去几个,然后递给老军:“喏,够不够?”

    老军接过钱,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有身份,不好惹,拿钱去找车。

    雨时下时不下的,俞三副见挖了快两个时辰了,什么收获也没有,有些心焦。老武来到他身边,嚷嚷道:“这可不行,到天擦黑也挖不出什么,不如让……咦,那个老军呢?不如让他去找几个人来挖。”

    俞三副瞪他一眼:“你想把宫里的秘事传出去吗?”

    老武吐下舌头,忙闭上嘴。

    俞三副把鲍邈之叫过来,见鲍邈之脸上、身上全是泥水,一脸迷惑又害怕的样子,心里暗叫活该,在宫里办事的人,最要紧的事情一要嘴严,二要忠实,姓鲍的跑到皇上面前告密,俞三副从心里瞧不起他,但上命所差,俞三副也不敢违背,他问鲍邈之:“你再好好想想,你说你那个同伴,叫魏,什么……”

    “魏雅”鲍邈之忙接口。

    “魏雅到底怎么说的?为什么他没来?”俞三副道。

    鲍邈之眼睛里射出恨意:“我跟他本来不分轩轾,但没想到他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我吃了大亏都不知道。”

    “你也看到了,这么乱挖一气,天黑也挖不出什么,耽误咱们的时间没什么,要是误了皇上的大事,你知道后果的。”俞三副语带威胁。

    鲍邈之脸红了,他拍着自己的脑袋,想多拍出点信息来,但刚才干了半天活,脑袋里现在全是浆糊,什么也想不出来。

    俞三副冷冷地看着他,一阵冷风吹来,他见鲍邈之一激灵,“长子位,长子位,公公,我想起来了,是长子位。”鲍邈之喊道。

    “什么长子位?”老武不明所以,向鲍邈之喝道。

    俞三副心里大喜,“你不早说”他瞪了鲍邈之一眼。

    “可是长子位是哪个方向啊?”鲍邈之指着坟丘,喃喃自语。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俞三副揶揄他一句,他拉老武来到众人面前,说道:“都停下来,停下来,到东边挖去。”

    “东边,东边可是个大坑。” 老武问道。

    鲍邈之也跑过来,他跑到东边,没想到地滑,一趔趄,趴在地上,人们都笑了,他爬起来,也顾不上擦身上的泥,站稳了脚,开始挖起来,老武他们也小心地过来,各自开挖,时值冬末春初,泥土僵硬,并不好挖,俞三副见鲍邈之伸直身子,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哼,手上肯定全是血泡,这个小白脸,活该受这样的罪。皇家母子同陵、相邻而葬的现象时有发生,长男位就在母陵的东北或东偏北方向,俞三副活得时间长,知道这个习俗,像老武就比他小很多,不知道什么叫长子位,至于鲍邈之,那就更年轻了,更不知长子位在什么方向。

    黑色渐渐模糊了田野。完了,今天肯定回不去了,这里离城有四十多里,来的时候走了两个多时辰,就算现在回去,到宫里也得子时了,城门落锁,也进不了城,希望挖不出什么,皇上就不会追查下去,我的秘密也就不会有人发现,俞三副正这样想着,突然听见鲍邈之喊:“有了。”

    俞三副浑身一震,忙上前,路滑,差点摔倒他,老武在一旁,扶了他一下,俞三副见鲍邈之的锹下,露出一个细长的物件,“小心点,”他喝向鲍邈之,鲍邈之抛下铁锹,蹲下身子,用手费力地去刨,渐渐地那个物件的原貌露出来了,是很长的一个东西,有一个长长的脖项,底下好像是一个基座。

    这时,另有几个人也喊:“有东西”,“我这也有。”

    一会儿,一些铜炉和杯盏之类的小东西摆到了俞三副的面前,俞三副却只盯着鲍邈之的手,那个大物件已全部都刨出来了,鲍邈之正小心把表层泥土去掉,露出了一层白色的物质,等把泥土全部揭掉后,天已经完全黑了,这时老军已经雇好了车回来了,见他们还没有干完,举着一个火把过来,众人借着火光看去,那是一只鹅,一只蜡做的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