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勇一早就把车给梁枫送来了，随即被梁枫放了大假，等元宵节后再来上班。
梁枫回到锦绣苑的时候，梁菁刚把早饭摆上桌，梁逸、梁文也都才从卧室出来。看到梁枫的时候，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一丝不自在来。其实梁枫早就把他们几个昨晚故意躲出去的事情给忘了，只是他们自己觉得有些不好面对而已。
早饭还是很平常的稀饭、馒头、酸菜，不过梁枫却吃得津津有味。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家常饭了。饭桌上，包括方岚在内，众人都难得的保持了沉默，没有在吃饭的时候说话。这在往常倒是不常见，尤其是梁文，只要她在，叽叽喳喳就不带住口的。
放下碗筷，梁枫掏出烟，扔了一根给方岚，道：“姐夫打算今天回方庄吗？”
方岚唔了一声，琢磨道：“阿枫，接爸妈去方庄的事情，什么时候比较合适？”
昨晚从外面回来，几个人便问了梁菁，得知梁枫对于父母卖掉药铺以及祖屋无动于衷，便知道原来的安排已成定局。梁逸、梁文倒是无所谓，父母住大姐家跟住自个儿家里有什么区别？方岚却不得不多想啊，方家倒是好说，这种事儿又不是没见过，但梁松节夫妇未必情愿。
梁枫想了想才道：“先不急，等年后再说吧。哦，姐夫，你们不若下午再回方庄，上午咱们一起去趟罗村吧，除夕的时候我未必有时间上坟，今天提前去给祖先上两柱香吧。”
方岚稍微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点点头，道：“行啊，本来今天回去也没什么事儿。”
梁枫掏出车钥匙扔给梁逸，道：“挑些礼品搬车上去。这几天他虽然没在家，但大包小包接到的礼品却是不少，都是梁菁处理的，把客厅和厨房都堆满了，冰箱早就塞得实了。梁枫让方岚把一部分带回方庄，不过家里依旧很多。”
梁菁站起来道：“还是我来挑吧，梁逸和文文过来搬。”
知道是要往罗村拿，梁菁便把鱼肉、米面这些东西挑拣了几样，再就是一些普通点儿的糖酒茶和果品。至于比较高档的礼品之类的，她就没有拿，这些东西带回去只能给梁枫带来麻烦。尽管梁枫没有说，但梁菁已然考虑到了，显然她要比梁逸心思细的多得多。
对于梁枫突然起心思回去上坟，梁菁还是非常乐于看到的，尤其是让梁逸往回带礼品，这是一个比较明显的暗示，说明梁枫心底对于父母其实并没有什么怨气或者特殊的想法，这个情况却要比她之前的想象要好得太多。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入罗村，梁枫并没有先回家，而是先到村子东南的公共墓地，梁家的祖坟就在这里。原本这里是梁家专用的墓地，只是建国后土地逐渐收归国有，这片墓地也不例外，包括相邻不远的罗家墓地，最终连成一片，成了公墓，村子里的人都可使用。
这几年逐渐又兴起了修墓，不少人家都重新为祖先勒石立碑，梁家却一直都没有这么做。
化纸、上香、叩头、作揖，一番仪式下来，却是快要中午了。梁枫望着这片公墓沉默了半天，最终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几年后就会有一次平墓运动，虽然只是一阵风，但这片墓地却遭受了极为严重的损毁，尤其是梁家和罗家的一些建国前的祖坟，居然被人偷偷掘开了。
随后不久这里就被开发商拿去，梦境中，当梁枫从狱中出来的时候，这片公墓早就不存在了，而是变成了大片的商住楼，活人占了死人的宅子，公墓也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了。相反的，同样是一家开发商，却在南山上圈了一面山坡，搞起了公墓，卖阴宅发了大财。
梁枫这会儿就开始在琢磨，是不是提前把梁家的祖坟给迁移了。本来他是不相信这些玩意儿的，但那次诡异的梦境之后，让他拥有了另外一段人生，梁枫便对鬼神之事开始半信半疑了，不似从前那样全然不信，不说信而不论、敬而远之，他已经有些宁可信其有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有些无法遏制。国人谁也无法忍受被人刨祖坟的事情，梁枫自然也不例外。与其受那个罪，还不如提前把祖坟迁移了呢，这事儿便留在了他的心上，只是今天时机不对，而且这种事梁松节绝对是要竭力反对的，得想个合适的时机和方式才行。
返回祖屋的时候，梁枫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宛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有方岚、梁逸帮忙，几个人很快就把两辆车里的礼物搬回家里。光是各类海鲜、肉类及米面油等等，就足够梁松节夫妇两人用上多半年了。看到这些，孔令珊自是满面笑容。
不过，梁松节的神色就不大好看了，对梁枫也是不理不睬的，独自揣了旱烟锅子，蹲在大门外面抽烟去了。一直到梁菁出来叫他吃饭，才背着手，晃晃悠悠的回来，只是脸上还保持着沉郁之色。梁逸、梁文兄妹对父亲的脸色视而不见，梁枫一开始的时候只是好笑，后来也就装作没看见，反倒是方岚与梁菁低声劝解了几句。
尽管有梁松节夫妇在中间调和气氛，但梁松节却自始自终都没有什么好脸色，连方茜与梁元这俩孙子，都没怎么理会。孔令珊在旁边暗自皱眉，几次欲言又止，所以这顿饭就吃得格外的沉闷。匆匆用完饭，梁菁与梁文姊妹俩抢着去收拾碗筷了。
梁枫掏了两支烟，递给方岚一支，又递给父亲一支，不过梁松节没有接，反而拔出旱烟锅子，沉闷的道：“吃不起县委书记的高档烟。”
堂屋里面的几个人，孔令珊、方岚、梁逸，闻言脸色都是一滞，随即满脸急切的望向梁枫，唯恐梁枫被老爷子一句话给激怒了。孔令珊甚至都从板凳上直起身子来，大过年的，若是爷儿俩在家里吵起来，可真不够人笑话的，何况梁枫如今的身份地位，梁松节也太过分了。
不过让众人意外的是，梁枫并没有生气，反而呵呵一笑，又把烟叼到自己嘴里，道：“您可别乱扣帽子啊，你儿子还只是个副书记，离县委书记还有十万八千里呐。”
众人闻言心里登时一松，甚至还轻轻吁了一口气，只要梁枫是这个态度就好。
梁松节显然也是一怔，随即又恢复了沉闷的神色，咬着烟锅咀，吧嗒吧嗒地抽着。
梁枫吸了两口烟，目光在父亲脸上打量了片刻才道：“爸，听大姐说，你把药铺和祖屋全都卖了？凑多少钱了？”他不可能等到老头子向他低头，那也不是他想看到的。事情到现在，虽然时间并不长，但对家里人精神上的折磨可不轻，梁枫不能任由父亲如此折腾。
别人或许无所谓，但母亲却不行，孔令珊表面上看身体康健，但实际上却是最经受不起精神压力的。前世就是因为无法承受内忧外困的精神挤压，最终身体才被拖垮，又没有钱医治，在梁枫入狱没几年就撒手尘寰。梁枫最痛恨梁恪夫妇的，这也是其中一项。
所以，今天梁枫回来就是想把这件事了结掉，至于父亲的态度，他倒是一点儿也不在乎，在父母面前，莫说他还只是一个县委副书记，便是国家主席，儿子还是儿子，永远不可能爬到老子头上去，父亲无论如何对待自己的儿子，拿到哪儿去说理也是天经地义。
梁松节倒是没想到梁枫会主动问他这个，狐疑的看了梁枫一眼，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梁枫道：“您做这么多的事情，又是卖房又是卖铺子，连自己以后的日子也都不顾了，甚至还搭上我妈，下面还有梁逸、梁文、梁元，他们日后怎么生存你都抛到耳朵背后去了，难道不是为了逼我过问这个么，要是我再不开口，怕是你要睡到县委门口去了吧？”
听到梁枫最后这句话，屋里几个人的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尤其是梁菁，她可不记得跟梁枫转达过父亲说的这句话，包括梁松节自己，眼神都有一瞬间的散乱，他确实有这个心也有这个念头，不过那是在忧急的时候说的气话，真要那样做，他未必舍得下脸面。
梁枫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神色，继续道：“凑了多少钱？还差多少？”
梁松节喘了两口粗气，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道：“凑了八万块，里面还有你舅舅等人拿来的钱，加上商店以及你哥买的那栋房子，勉强能凑齐二十万，这已经是极限了，连个零头都不够，这……这都遭的是什么孽啊。”
梁枫没有问人家开给家里的罚单究竟是多少钱，何况问了也没有啥意义。琢磨了一会儿才道：“你应该去探看过我哥他们了，他们怎么说的？”
梁松节神色一阵犹疑，琢磨着说道：“还能怎么说？把孩子交给我和你妈，店铺和房子委托盘兑出去。顿了顿接道：再就是尽量帮着凑齐罚款，不然的话，他们怕是一辈子都出不来了，阿枫，你能不能帮着疏通疏通，别让你哥他们坐牢？”
梁枫翻了一下眼睛，道：“您以为你儿子多大的本事呢？连这种事也能疏通？就是我这个帽子不要了，也疏通不了这种事，再说了，人家自己都不着急，您瞎搅合啥呢？”
梁松节脸上怒色一闪即逝，却是被梁枫最后一句话给说迷糊了：“你说谁不着急？”
梁枫撇了一下嘴，道：“我嫂子用别人的名义在工行还存了一笔钱，没跟你说吧？”
这个却是梁枫来自梦境中的记忆，王慧从开始做生意的时候起，就给自己攒了一大笔私房钱，用其他人的身份证开户，存在了县工商银行。这笔钱一直到很多年后，在县城东边的商业开发区买店铺的时候才拿出来，那时也只是从中动用了一百多万。
梁枫那个时候已经出狱，在梁恪的店里帮忙当搬运工，买那栋商铺楼的时候，王慧得意洋洋的跟梁恪显摆，正好被梁枫听到耳中，此事对梁枫的刺激极深。
不光是梁松节，家里的其他人闻言都是一怔，孔令珊的脸色变得最是难看。别看梁枫跟家里这段时间关系别扭，但梁松节和孔令珊却没有对梁枫的话有丝毫的怀疑，而且王慧的人品如何，他们心里岂能没数？所以，家里一下子就沉寂下来。
若是从前，梁枫即便拿出这件事儿来，梁松节与孔令珊也不会在意，在他们看来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他们也不认为王慧能攒几个私房钱。但这次假冒伪劣商品案，原本在他们眼里还不如药铺值钱的商店，居然一次性查抄的假货就过二百万，完全颠覆了他们的认知，梁松节与孔令珊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几百万的资本，他们依然无法想象有多少。
所以，两人自不会认为，王慧专门另立账户存的私房钱会是一点点。
见两人依然有些犹豫，梁枫便道：“爸，妈，你们是怎么想的？还打算继续管么？”
梁松节又装了一锅烟叶子，猛吸了几口，呛得自己连连咳嗽了几下，几乎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才缓过劲儿，良久才道：“人力有时而尽，但不管怎么说，我总要尽到自己做父亲的责任，有多大的劲儿，出尽了，即使没能帮到他们，我也能心安。”
顿了顿，梁松节续道：“梁恪自己不争气啊，若是他受了冤屈，被人陷害，那我就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护得他周全，可他自己做下这等违法乱纪的事情，我能做的，就是尽量赎罪，替他们赎罪，也替我自己赎罪，养不教，父之过，不如此做，我心难安。”
梁枫道：“药铺和祖屋都卖了，您和我妈连立锥之地都没有，我和弟弟妹妹都还没有成家，梁逸、梁文还在读书，您为他们两口子搭上了全家人，做到了这一步，难道还不能心安？”
梁松节道：“不会了。我刚才都说了，人力有时而尽，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力，就像你说的，已经搭上了全家人的生存和前途，不管做到什么程度，以后他们两口子都跟我没关系了，我权当没生养过他们，权当养了条白眼狼，权当被狼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