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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云水(中)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伏灵十七年,二月二十三。

    胡州湘绣县境内。

    拄着木棍,背着书箱的韩香骨,嘴里咬着一根青草,行走于土龙背脊上。

    转过一个狭弯,前路豁然开朗。

    却见青山绿水深深处,掩映着一座小村落。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终是见得人烟。”

    一刻钟后,韩香骨进入村落。

    村口百年苍柳下,立着一块木牌,牌上有百余魏字。

    其意大概为伏灵十六年秋,春竹府境内洪灾频发,田地被淹,百姓们拖家带口逃难,致使春竹府人口大量流失。

    新年后,朝廷派发赈灾银两,让春竹府下辖各地方官吏,尽快招抚流民开始春耕。

    “少年郎,你从何处来?”

    韩香骨正冲着木牌沉思间,身后忽地响起一道声音。

    少年转过身子,却见一位约莫花甲之年,负着双手的老头。

    “老爷爷,我从宝瓶州栖霞府来。”

    韩香骨向老人拱了拱手。

    “来胡州是游历,还是探亲?”

    “游历。”

    “你这般年轻,家里大人放心得下?”

    “我家人全死了。”

    老人先是愣了愣神,旋即轻叹一口气,“节哀。”

    韩香骨笑了笑,询问道:“老爷爷,这木牌……”

    老人:“招抚流民的。”

    “少年郎,既无家可归,何不落户我们文水村?”

    “官府不仅免费送田地,还有安置银钱可拿。”

    韩香骨略微沉吟,询问道:“落户手续很麻烦吧?”

    老人笑了笑,“招抚一个流民,春竹府那边奖银一两呢,县上官吏老夫平生从未见过的积极。”

    “恨不得将自家祖宗都从棺材里挖出来。”

    “少年郎,我是文水村村长,只要你点头,老夫立刻让儿子去县上跑一趟。”

    韩香骨再次拱手,“如此,便劳烦村长爷爷了。”

    ——

    文水村共计四十六户人家,规模不算大。

    由于村里没有闲置屋舍,老村长便将韩香骨安排在了村头张家。

    张家三口人,年逾花甲的老娘独自一人住在祖屋,正值壮年的儿子儿媳住在三年前新修的瓦屋。

    黄土小院东厢房内。

    韩香骨正拿着巾布擦拭家具。

    脚步声中,背脊佝偻如腐朽弯弓的张家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颤颤巍巍端着一碗蔗糖水来到门口。

    “孩子,一路走来渴了吧,喝点糖水。”

    韩香骨赶忙放下巾布,双手接过豁口白瓷碗,“谢谢张奶奶。”

    老太太乐呵咧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长得俊秀,嘴巴还甜,媳妇不愁喽。”

    韩香骨笑笑,将满碗蔗糖水一饮而尽,一滴不剩。

    老太太极开心,那张如老树皮般的面庞上,条条沟壑里清晰可见喜悦在欢快游动。

    “孩子……”

    “张奶奶,小子姓韩,名太平,以后您叫我太平就行。”

    “好。”

    “太平呐,奶奶要出去给猪割草了,完了就回来给你做饭。”

    目送一手拐杖,一手镰刀的老太太步履蹒跚远去,韩香骨剑眉微蹙。

    ——

    不知不觉,日落昏黄。

    云水村笼罩在绚烂夕阳中。

    将东厢房打扫擦洗干净的韩香骨,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眯眼望着远山。

    脚步声由远而近。

    一位粗布麻衫的中年男子走进张家小院。

    男人叫郭省,是老村长郭劲世的儿子。

    “郭叔。”

    韩香骨迎了上去,从男人手中接过新镰刀新锄头。

    “太平啊,被褥碗筷种子啥的,咱家都有,一会我给你拿来。”

    “但镰刀和锄头可马虎不得,新的用起来才趁手,郭叔自作主张给你买了。”

    “马上春耕了,你且好生休息几天。”

    “还有,这是官府的安置费,刨除镰刀锄头,还余九钱多。”

    男人将几粒碎银塞进韩香骨手中。

    “郭叔,县上那么远,我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韩香骨拿了二钱碎银,男人连连摆手,“你孤零零一人,无亲无朋,我怎能厚着脸皮要你钱?”

    “赶紧收起来,以后需要用银钱的地方还多得很呢。”

    “唉~”

    看着身子骨清瘦的少年,男人不禁长叹一口气。

    “咋了郭叔?”

    男人握了握拳头,又无力松开。

    “三月播粟,九月收米,大半年时间,仅靠九钱银子。”

    “太平,苦日子就要开始了。”

    韩香骨:“没事的郭叔,我能吃苦。”

    男人愤愤不平道:“听说朝廷给咱们春竹府流民安置费,一人是十两。”

    “赈灾银自魏都运至胡州,负责运送京官盘剥三两。”

    “春竹府官吏再盘剥三两。”

    “湘绣县官吏再三两。”

    “真正落入灾民之手,便只剩一两。”

    “有些村庄,负责落户的村长还要盘剥。”

    “那群该死的王八蛋、寄生虫、畜生。”

    “真希望咱们魏国能出现一位太祖那样的英雄。”

    “不论京官还是地方官,但凡官吏,只要敢贪赃枉法、鱼肉乡里,一律处以剥皮极刑。”

    韩香骨:“……”

    ——

    连日赶路,韩香骨着实疲累,夜幕刚刚降临便躺到木床上睡了过去。

    “太平,醒醒,用晚膳了。”

    “张奶奶。”

    睡眼惺忪的韩香骨坐起身来。

    木桌上,已放着小半碗炒腊肉,一碗三个窝窝头,还有一碗蔗糖水。

    “太平,饿坏了吧,快吃吧,吃了再睡。”

    张家老太太一脸慈爱。

    “好的张奶奶。”

    目送老太太出了厢房后,韩香骨来到桌旁,坐在椅子上,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偶然一瞥,看见红漆斑驳的木箱上,放着一套干净被褥,还有一身麻衣,一双新草鞋。

    包括两条巾布,一只黄铜盆,一罐子皂角粉。

    “郭叔~”

    韩香骨笑了笑,只觉手中窝窝头比白面馒头还香。

    吃光炒腊肉,吃光窝窝头,喝光蔗糖水,韩香骨捧着碗筷走出房间。

    当走到灶屋门口,韩香骨脚步忽地一僵。

    灶屋内。

    灶台前。

    张家老太太手捧半块窝窝头。

    擦一下锅底,沾一些油水,咬一口窝窝头。

    小口小口,吃得津津有味。

    顷刻。

    少年自认坚如铁石的心,不知为何,竟涌现一阵难言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