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伏灵十七年,二月二十三。
胡州湘绣县境内。
拄着木棍,背着书箱的韩香骨,嘴里咬着一根青草,行走于土龙背脊上。
转过一个狭弯,前路豁然开朗。
却见青山绿水深深处,掩映着一座小村落。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终是见得人烟。”
一刻钟后,韩香骨进入村落。
村口百年苍柳下,立着一块木牌,牌上有百余魏字。
其意大概为伏灵十六年秋,春竹府境内洪灾频发,田地被淹,百姓们拖家带口逃难,致使春竹府人口大量流失。
新年后,朝廷派发赈灾银两,让春竹府下辖各地方官吏,尽快招抚流民开始春耕。
“少年郎,你从何处来?”
韩香骨正冲着木牌沉思间,身后忽地响起一道声音。
少年转过身子,却见一位约莫花甲之年,负着双手的老头。
“老爷爷,我从宝瓶州栖霞府来。”
韩香骨向老人拱了拱手。
“来胡州是游历,还是探亲?”
“游历。”
“你这般年轻,家里大人放心得下?”
“我家人全死了。”
老人先是愣了愣神,旋即轻叹一口气,“节哀。”
韩香骨笑了笑,询问道:“老爷爷,这木牌……”
老人:“招抚流民的。”
“少年郎,既无家可归,何不落户我们文水村?”
“官府不仅免费送田地,还有安置银钱可拿。”
韩香骨略微沉吟,询问道:“落户手续很麻烦吧?”
老人笑了笑,“招抚一个流民,春竹府那边奖银一两呢,县上官吏老夫平生从未见过的积极。”
“恨不得将自家祖宗都从棺材里挖出来。”
“少年郎,我是文水村村长,只要你点头,老夫立刻让儿子去县上跑一趟。”
韩香骨再次拱手,“如此,便劳烦村长爷爷了。”
——
文水村共计四十六户人家,规模不算大。
由于村里没有闲置屋舍,老村长便将韩香骨安排在了村头张家。
张家三口人,年逾花甲的老娘独自一人住在祖屋,正值壮年的儿子儿媳住在三年前新修的瓦屋。
黄土小院东厢房内。
韩香骨正拿着巾布擦拭家具。
脚步声中,背脊佝偻如腐朽弯弓的张家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颤颤巍巍端着一碗蔗糖水来到门口。
“孩子,一路走来渴了吧,喝点糖水。”
韩香骨赶忙放下巾布,双手接过豁口白瓷碗,“谢谢张奶奶。”
老太太乐呵咧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长得俊秀,嘴巴还甜,媳妇不愁喽。”
韩香骨笑笑,将满碗蔗糖水一饮而尽,一滴不剩。
老太太极开心,那张如老树皮般的面庞上,条条沟壑里清晰可见喜悦在欢快游动。
“孩子……”
“张奶奶,小子姓韩,名太平,以后您叫我太平就行。”
“好。”
“太平呐,奶奶要出去给猪割草了,完了就回来给你做饭。”
目送一手拐杖,一手镰刀的老太太步履蹒跚远去,韩香骨剑眉微蹙。
——
不知不觉,日落昏黄。
云水村笼罩在绚烂夕阳中。
将东厢房打扫擦洗干净的韩香骨,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眯眼望着远山。
脚步声由远而近。
一位粗布麻衫的中年男子走进张家小院。
男人叫郭省,是老村长郭劲世的儿子。
“郭叔。”
韩香骨迎了上去,从男人手中接过新镰刀新锄头。
“太平啊,被褥碗筷种子啥的,咱家都有,一会我给你拿来。”
“但镰刀和锄头可马虎不得,新的用起来才趁手,郭叔自作主张给你买了。”
“马上春耕了,你且好生休息几天。”
“还有,这是官府的安置费,刨除镰刀锄头,还余九钱多。”
男人将几粒碎银塞进韩香骨手中。
“郭叔,县上那么远,我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韩香骨拿了二钱碎银,男人连连摆手,“你孤零零一人,无亲无朋,我怎能厚着脸皮要你钱?”
“赶紧收起来,以后需要用银钱的地方还多得很呢。”
“唉~”
看着身子骨清瘦的少年,男人不禁长叹一口气。
“咋了郭叔?”
男人握了握拳头,又无力松开。
“三月播粟,九月收米,大半年时间,仅靠九钱银子。”
“太平,苦日子就要开始了。”
韩香骨:“没事的郭叔,我能吃苦。”
男人愤愤不平道:“听说朝廷给咱们春竹府流民安置费,一人是十两。”
“赈灾银自魏都运至胡州,负责运送京官盘剥三两。”
“春竹府官吏再盘剥三两。”
“湘绣县官吏再三两。”
“真正落入灾民之手,便只剩一两。”
“有些村庄,负责落户的村长还要盘剥。”
“那群该死的王八蛋、寄生虫、畜生。”
“真希望咱们魏国能出现一位太祖那样的英雄。”
“不论京官还是地方官,但凡官吏,只要敢贪赃枉法、鱼肉乡里,一律处以剥皮极刑。”
韩香骨:“……”
——
连日赶路,韩香骨着实疲累,夜幕刚刚降临便躺到木床上睡了过去。
“太平,醒醒,用晚膳了。”
“张奶奶。”
睡眼惺忪的韩香骨坐起身来。
木桌上,已放着小半碗炒腊肉,一碗三个窝窝头,还有一碗蔗糖水。
“太平,饿坏了吧,快吃吧,吃了再睡。”
张家老太太一脸慈爱。
“好的张奶奶。”
目送老太太出了厢房后,韩香骨来到桌旁,坐在椅子上,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偶然一瞥,看见红漆斑驳的木箱上,放着一套干净被褥,还有一身麻衣,一双新草鞋。
包括两条巾布,一只黄铜盆,一罐子皂角粉。
“郭叔~”
韩香骨笑了笑,只觉手中窝窝头比白面馒头还香。
吃光炒腊肉,吃光窝窝头,喝光蔗糖水,韩香骨捧着碗筷走出房间。
当走到灶屋门口,韩香骨脚步忽地一僵。
灶屋内。
灶台前。
张家老太太手捧半块窝窝头。
擦一下锅底,沾一些油水,咬一口窝窝头。
小口小口,吃得津津有味。
顷刻。
少年自认坚如铁石的心,不知为何,竟涌现一阵难言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