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村头。
女孩被麻绳绑在十字桩上。
木桩四周,各家各户贡献出的柴火堆积如山。
本应用来烧水的柴火,今儿却用来烧人。
女孩低垂着小脑袋,乌发如瀑倾泻,没人能看清她的脸,更没人知道她的心里此刻在想着什么。
“烧死旱魃女,释放河神!”
“这死丫头,吃什么不好,偏要吃河神,烂嘴真馋。”
“也不能怪她,谁知道河神本体会是条泥鳅呢?王野说,那天咱们村很多孩子都下了泥潭,那么多河虾泥鳅,河神偏就被雨娃子摸去了。”
“说到底,这小丫头是被雨娃子坑害了。”
“放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小贱人若非旱魃女转世,河神岂会那么巧妙,偏偏被她给吃掉?”
“数百年长流的翠河干涸,养育十几代人的老井枯竭,地里粟米苗被晒死大半,全怨这小贱货。”
“比之去年,今年粟米产量至少锐减七成,全拜这小贱人所赐。”
“我家羊没水喝,已经渴死好几只了,被火烧死算是便宜她了,否则我非将她的血一滴一滴放干,肉一片一片剐下来,骨头一寸一寸敲断。”
“苍澜和屈易清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竟认这种灾星为干女儿,可把咱们长留村害惨了。”
“我要将这小贱人的骨灰作肥,洒遍我李家地。”
“我也要。”
……
女孩微微抬头。
她看不清村民们的模样。
光太刺眼了。
“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女孩喃喃,怎么也想不明白。
“敕敕洋洋,日出东方。
吾赐灵符,普扫不详。”
身着阴阳道袍的中年道士,一手桃木剑,一手黄纸符箓。
念念有词间,为女孩与众村民跳了一支剑舞。
“口吐山脉之火,符飞门摄之光。
提怪遍天逢历世,破瘟用岁吃金刚。”
“降妖伏魔死者,化为吉祥。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封!”
低喝声中,道士大袖一挥。
却见黄纸符箓如一截刀刃般破空而去,啪的一声,稳稳粘贴于女孩心口。
噗嗤!
一口鲜血喷出,惊呆众人。
“道长!”
李民尹眼疾手快,赶忙扶住摇摇欲倒的道士。
“让列位见笑了。”
脸色煞白如纸的道士,擦去嘴角血迹,虚弱道:“旱魃女的三魂七魄,已被贫道仙符定于心口处,可以动手了。”
“道长术法莫测,佩服佩服。”
“道长辛苦了,晚些时候,还请移步寒舍用膳。”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将道士恭维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看的王野艳羡不已。
‘道长太厉害了,说吐血就吐血,到底咋做到的?’
李民尹点燃火把,来到柴堆前。
看着女孩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小脸。
看着那身打满补丁的破旧麻衣。
还有那双好似在黄土里泡过的小脚丫。
男人喉咙蠕动,咽下一口口水。
嗓子烧灼的难受,仿佛咽下一口岩浆。
“我来吧~”
老王头上前两步。
李民尹急忙递出火把,仓惶融入人群中。
李石氏低声咒骂了一句,“胆小如鼠。”
老王头双耳可不背。
慢慢转过身子,目光投向李石氏的同时,伸出握着火把的枯手。
“你胆大,要不你来?”
李石氏脸色一白,慌忙低头,别说出言,连与老王头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
在百余双或冷漠、或阴沉、或笑意盈盈的眼睛注视下。
老王头凝视女孩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桃花眸。
“丫头,有啥遗言吗?”
老王头询问道。
“王爷爷,小雨还在地头树荫下睡着呢。”
“麻烦您一会去叫醒他。”
“如果他问您姐姐去哪了,您就说我逃走了。”
“我受不了学唱戏的苦,天天做饭的苦,天天挑水灌苗的苦,所以逃走了。”
老王头点点头,“好。”
女孩沉吟了一小会,继续道:“王爷爷,我家有七块地,如果可以的话,劳烦您至少浇一块。”
“一块地,勉强能让义父义母,还有小雨,撑到明年。”
老王头握着火把的枯瘦手掌,掌心一片湿润。
“好,爷爷答应你。”
桃花眸内忽地闪烁点点晶莹。
“王爷爷,义父义母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小雨太小,才四岁,踩着板凳也够不到灶台。”
“小雨睡觉喜欢踢被子。”
“还有,小雨最喜欢吃鸡蛋羹,义母买的鸡蛋还剩不少。”
“走兽缺水暴躁,别让小雨上山。”
“还有旺财和来福。”
“王爷爷,一定要照顾好小雨!”
火把轻颤,老王头轻语道:“丫头,放心吧,爷爷定会将雨娃子完好无损交予你义父义母。”
“爷爷。”
“在呢。”
“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
看着女孩一脸认真模样,老王头心颤道:“没有,孩子,你没有犯一丝一毫错。”
女孩浅浅一笑,“那就好,没犯错就好,不然就算死了,义母也会咒骂我的。”
“呼~”
长长吐出一口气,老王头颤颤巍巍将火把往干草上怼去。
“烧死你个小贱人!”
李石氏狞笑道。
就在火把即将引燃干草之际。
树荫下,坐于小板凳上歇息的中年道士,嘴角突然勾起一丝微妙弧度。
嗖的一声。
破空声戛然而止。
老王头蓦地痛叫一声,扔了火把。
众村民先是惊愕,随即凝神一瞧。
柴堆前,赫然落着一枚石子。
“喂!”
众人齐刷刷扭头望向声音之源。
十数丈外的古道上,伫立着一位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比长留村的孩子王李山大不了多少。
男孩身着粗布麻衫,脚上踩着一双破烂草鞋,背上背着一柄铁剑。
当着众人面,男孩解下铁剑。
铮的一声,拔剑出鞘。
旋即走到路旁一棵柳树下。
单手持剑。
斜斜劈下。
铁剑入鞘。
男孩朝众人走来。
身后约莫成人大腿粗的柳树树躯,缓缓错落。
轰的一声,直砸的尘土飞扬。
“咕嘟~”
吞咽声此起彼伏。
无一人敢轻蔑男孩。
村头,男孩站定,先是看了看被绑于木桩上的女孩,然后明亮大眼扫过众村民,最后将目光落于道士身上。
“我叫程虎,老虎的虎。”
男孩杀意强烈,不遮掩丝毫。
噗通一声,道士干脆利索双膝跪地。
“少侠,别杀我,一百二十两雪花纹银还没到手呢。”
“可怜贫道连定金都没收。”
见男孩手掌覆于剑柄上,道士赶忙一指指向老王头。
“少侠,是他,是他,就是他。”
“是王浩阳指使我的。”
“没有狗屁河神,没有劳什子旱魃女。”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抢夺苍家私井之水。”
少年犀利眼神,扫过众村民一张张或震惊、或愣神、或羞愤的脸庞。
“河神?!”
“旱魃女?!”
“愚昧!”
少年寒声道:“我从云州灵石县来,千里迢迢。沿途所见,江河断流,庄稼枯死。”
“粮价飙升,井无滴水,逃难灾民何止数十万。”
“这场大旱,波及数州之地。”
“敢问,献祭这个小女孩,可否让你们村这条小河河神,雨降整人间?”
村民们一个个,又羞又愤。
羞愤被男孩于朗朗乾坤之下拆穿。
却绝无一丝愧意。
“哼!”
冷哼一声,男孩重又看向树荫下。
两颗漆瞳骤然收缩。
之前还跪的规规矩矩的中年道士,无声无息间,连带那头小白驴,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