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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落地

    月朗星疏。

    灵石县祈龙巷,曹家府邸主卧房。

    身着甲胄的曹刚取下挂在墙上的佩剑。

    悬佩腰间。

    绣床上,稚子已然熟睡。

    身旁,妇人双手捧着一件氅衣。

    烛光中,女人柔情似水的眼眸里满含忧愁。

    “夫君,有白柳和县衙那么多捕快,你又何必受寒流肆虐之苦?”

    曹刚接过氅衣,轻语道:“我这半辈子,也算走南闯北,然而从未遇见过那样天资横溢,温醇坚韧的少年。”

    “一轮假以时日,必定璀璨绚烂,照破山河万朵的稚阳,因我而陨落。”

    “结局早已注定,无法更改,我能做的,便是送少年最后一程。”

    曹刚轻轻握了握女人温软素手,柔声道:“去睡吧,不用等我,我要很晚很晚才能回来。”

    “万事小心。”

    “好。”

    ……

    阿飞回到兰家小院时,看到兰香正站在屋檐下翘首以盼。

    少年想到了娘亲和翠儿姐。

    “你回来了。”

    兰香脸庞绽放着暖意融融的笑容。

    “嗯。”

    少年轻轻点头。

    “洗手用膳吧,饭菜要凉了。”

    “好。”

    阿飞往灶屋走去,兰香转身进了正屋。

    少年脚步忽然一顿,剑眉紧蹙。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

    最后的晚餐属实丰盛。

    四方桌上,摆满了兰香费尽心思烹饪的十数道菜肴。

    酒水、素菜、肉菜、汤,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应有尽有。

    兰香拿起青釉短嘴执壶倒了满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少年。

    “小哥,此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你我尽饮此杯。”

    兰香唇红齿白道。

    “好。”

    阿飞接过酒盅,与少女轻轻碰杯后,两人一饮而尽。

    “兰姑娘,伯父呢?”

    放下酒盅,阿飞疑惑询问道。

    “爹爹吃过了,去串门了。”

    不胜酒力的少女只是饮下一杯,脸蛋立刻腾起微微酡红,“这顿饭菜,是我为你一个人做的,爹爹心里一清二楚呢。”

    “小哥,快吃吧,要凉了~”

    抓起一个大白馒头,阿飞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少女眉眼弯弯,笑盈盈道:“好吃吗小哥?”

    腮帮子鼓鼓的阿飞点点头,“好吃。”

    屋外。

    无声无息,小院院门忽然被推开一条缝隙。

    当先进来的,是腰悬狭刀的白柳,然后是十数位身着青衣的县衙捕快。

    屋内。

    少年正欲夹菜的手蓦地僵在半空。

    缓缓扭头。

    倒映在少年那双熠熠漆瞳内的,是一道道杀气凛然的魁梧身躯,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冷酷脸庞。

    脸色骤然一变。

    噗嗤一声,少年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

    宛若墨汁,泼洒在满桌菜肴上。

    感受着五脏六腑撕裂般的剧痛,少年瞪大眼睛,看向兰香。

    四方桌对面,少女那张清秀脸庞寒的像一块冰。

    冰上,滚落下无数颗晶莹剔透的滚烫珍珠。

    少年瞳孔微微收缩。

    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

    原来是少女的衣裳。

    雪白素衣如孝服。

    “噗嗤~”

    又是一口黑血,狠狠摔在碗碟之间,溅了少女一脸。

    少年双手撑着桌子,艰难起身。

    冲少女淡淡一笑。

    “救命之恩高于天,厚于地。”

    “兰姑娘,从今往后,你我互不相欠。”

    微微颤抖的手,拿起倚着木桌的铁剑,少年踉踉跄跄走出屋子。

    院内。

    白柳挥了挥手。

    十数捕快为少年让出一条路。

    屋里。

    白色素衣的少女轻轻闭上眼眸。

    脸上的表情极为怪异。

    半张脸在笑。

    半张脸在哭。

    ……

    如霜欺雪的月华笼罩着森罗万象。

    村落一片静谧。

    条条纵横交错的阡陌像是铺满了盐。

    一手紧握铁剑,一手捂着嘴巴的少年,步履蹒跚向着村外走去。

    身后,白柳与十数捕快如跗骨之疽,紧紧跟随。

    “他要去哪儿?”

    一位捕快疑惑道。

    “不知道。”

    白柳摇摇头。

    “莫非是要回家去?临死之前想见家人最后一面?”

    “或许吧,可是他家不在这儿。”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内里的脏腑好像正在缓慢腐烂,少年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噗嗤~”

    一口鲜血涌上喉咙。

    即使捂着嘴也没用。

    粘稠黑血,从指缝间渗出,淅淅沥沥洒在满地细盐上。

    雪白与漆黑,触目惊心。

    少年一直走一直走,直至走出西庄村,来到白马河畔。

    他再也走不动了。

    就像那只没有脚的鸟,再也飞不动了。

    少年强撑着摇摇欲倒的身子,来到一块等人高的青石前。

    扶着青石,面朝白马河,慢慢坐了下去。

    “头儿说,这少年武道修为至少六品,气血太磅礴了,竟能硬抗这么长时间,那可是天下十大奇毒之一的断肠散啊。”

    “我能感觉到,少年体内的生机正在快速流逝。”

    “他在看什么?一直望着南方~”

    “今夜竟是满月!”

    “他没在看月亮,也不是在看白马河,他的家乡或许在南方。”

    “消脏融腑之痛,这少年从始至终竟一声不吭,令人钦佩。”

    看着少年微微扭曲的面庞,白柳上前几步。

    抽出插在腰间的旱烟杆,点燃后蹲下身子,递到少年嘴边。

    “抽吧,大口大口的抽,能减轻一些痛苦。”

    少年艰难张开嘴巴。

    白柳立刻将玉嘴塞进口中。

    用尽全力猛吸一口。

    少年呛得连连咳血。

    他的耳孔里,鼻孔里,眼眶里,也开始慢慢往外渗血。

    漆黑如墨的血。

    他的喉咙里,发出阵阵含糊不清的破碎嘶哑声,仿佛鸟儿临死前的悲鸣。

    他太痛苦了!

    白柳放下旱烟杆,从衣袖里摸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

    匕首匕尖,轻轻抵在少年心口。

    “别怕,很快就不痛了,好好睡一觉去~”

    轻语声中,白柳握着匕柄的双手猛然发力。

    闪烁雪亮寒光的匕刃,轻而易举刺进胸口。

    刺穿少年整颗心脏。

    温热的黑血,如泉般喷涌。

    ……

    视线越来越模糊,排山倒海般的疼痛浪潮迅速湮灭。

    少年感觉身体轻飘飘。

    意识在一点一点烟消云散。

    往事具现为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飞速闪过。

    “这是……我的一生吗?!”

    “真精彩啊。”

    “下辈子还来。”

    “做娘亲的儿子,做翠儿姐的弟弟。”

    “做师父的…乖徒儿~”

    画面定格。

    少年最后看到的,是十二岁那年。

    不周山下。

    洞窟前,山崖边。

    少年倚靠着师父。

    远山、桃树、清风。

    一人一蟒躺在树荫下,沉睡了整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