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重阳。
萋荷堂兄姜牧川北上行商，路经云州，特地前往宇文府探望她。
数月未见，萋荷已十分憔悴，姜牧川不知原因，便劝说她回去：“若是你在这云州住不惯，便与我回宛城去。”
芦苇被秋风掀起层浪，零星芦花如同散开的雪沫，一直飘到湖面之上。萋荷将目光投在水塘另一岸，看见几只白鹭飞过低树，神情飘渺：“在这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了结。”
天气越来越冷，一个晴雪的傍晚，芍苏终于出现了。
她端着羹汤向萋荷行礼，言语恳切：“我与姐姐同在宇文府，理应互相照顾才是。”
萋荷未接，孔氏便继续跪着，面上并无什么神色。
萋荷看她一眼，便别过头去。
夜里，孔氏便犯了寒疾。
后来宇文衡来兴师问罪，当时萋荷倚着窗户赏梅。她不带任何神情，起身盯着窗外腊梅：“她自己端着羹汤来的，我怎知道她经不起冬天的大雪，我又怎知道她患有寒疾？”
“芍苏素来胆小，你也知道她是端着羹汤来的，你还让她跪着？”他脸上紧绷着隐忍的怒意，看着她：“若不是你，芍苏怎会患上寒疾？正是那夜是你血屠宇文氏，害她落水，落了一身寒疾！”
“你竟觉得她身患寒疾是因为我？”她缓缓偏过头，认真看着他：“你且去好好问她，当夜是我救了她还是我害了她？”
他走近她，一脸阴翳：“你不必狡辩，今天我便让让你体会寒疾的滋味。”抓起她的胳膊，一路将她拽到池上曲桥，池面结了一层薄冰，荷叶枯残，零星几片黑褐色的叶子无力地浮在冰上。
他武艺精进了许多，她服了蚀骨丹，万不得已之前不能动武，只能任他拽着。
池边几棵老树光秃只剩乌黑参天的枝桠，偶尔在风中发出被折断的干裂响声。北风从领口灌入，身上一层一层地凉，她的表情凄婉绝望：“你既然如此恨我，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我与你的仇恨，绝不会是要你死那么简单。”他言语冷清，望着池水，突然一松手，让她整个人从曲桥上坠落下去。
数九寒天，水是刺骨地凉。
萋荷被下人从水里捞起，醒来之后，她鲜少说话，时常独自对着挂在床边的佩剑发呆，几番拿起，却连拔剑的力气也没有。关于宇文衡的消息也越来越少。意浓一帮仆从不再说关于他的事，偶有下人失口提起，无非说他结交了许多江湖侠士，苦练武功。无非说他出远门归来，给芍苏带了最好的胭脂。
她想了很多事情，不再琢磨如何去给他解释她没有杀他全家，不再奢望与他有任何瓜葛，而是打算等自己身体稍好一些就向他讨一纸休书，回到宛城去。
可是他岂会那么容易放过她？
春去秋来，又是一载。
瑟瑟秋风将大片的梧桐叶吹落。外面流传毒庄姜氏被血洗灭门的消息，说书先生在本子上添了几笔，又忍不住摇头嗟叹，一族败落，何其悲壮。
意浓跌跌撞撞跑进来，慌张说道宇文衡已回府，正在过来的路上。
萋荷起身走到堂中，见一道身影挡住了门外的秋光，当的一声，一把雕着神鹿的银柄利剑落在地上。
她一眼认出了它：“鹿鸣剑？”
宇文衡垂目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在宛城毒庄拿回了它。”
她猛地抬起头：“你把我的家人怎么了？”
他缓缓拿起鹿鸣剑，指着她，眸色深沉：“宛城不再会有姜姓之人。”
闻言，萋荷无力地跪坐在地上，颤抖着看着面前的剑，咆哮道：“你！我要杀了你！”
可她哪里有什么力气。
一股热血从喉中涌出，宇文衡已将鹿鸣剑刺入她的左肩。
她抬头，绝望地看着他：“我恨你，即便我做了鬼，我也会恨你！”
宇文衡并没有理她，拔剑离去。
夜风将庭前桂花摇落一地，他走出房间站在簌簌的落花之中，抬头望着天上那阙勾月，神情冷淡。
房门仍旧敞着，风将她一身白纱衣扬得衣袂飘飘，胸襟被血染透，萋荷哭得声音沙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萋荷再也没有走出自己的院子，直到来年的春夜。
那年春夜，北方盗侠殇天涯来犯，夜闯宇文府，一意夺取鹿鸣剑。
那一夜的打斗甚是激烈。
殇天涯盗剑时被发现，在梅园打伤了宇文衡。在他盗取了鹿鸣剑欲要离开宇文府时，宇文衡身负重伤却率领家丁穷追不舍，在府上布下天罗地网，殇天涯明显难以脱身，无奈之际，他闯入揽月园，挟持了怀有身孕的芍苏。
一湖春水缓静无流。
揽月园中，宇文衡与殇天涯对峙着。
殇天涯为人奸诈，阴狠毒辣。一手袖中半露暗器，一手捏着芍苏的脖子，站在阁楼顶居高临下：“宇文衡，还不速速自毁武功，撤去府上部署，送爷爷我离开！否则你的夫人就没命了！”
几盏灯笼映在在湖中，晕出团团白光。
镇宅之宝与心爱女人之间的抉择何其艰难，以宇文衡的性子，必得双保，哪怕他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你休想！”
殇天涯闻言狠绝一笑，加大掐在芍苏脖子上的力道。
芍苏双脚悬空，垂泪低声呼喊。
宇文衡气急，已无法顾及对方是否有诈，欲要飞身上前从殇天涯手里救回芍苏。却在此时，空中一道白影过来，正如三年前那个春夜，犹如一只展翅而飞的白蝴蝶。
萋荷飞身而出，一掌拦住宇文衡。
那一掌力道极大，将他推倒在地。热血从他喉中涌出，洒了一地，“芍苏！”
他极力站起来，却被萋荷挡住。她表情依旧冷漠：“站住！”
白衣染血，他怒红双眼，他捂住胸口几番挣扎：“姜萋荷！”
萋荷列身上前，回头看他一眼：“你不是一直都骂我恶毒，今天我就做一件恶毒的事情！”紧紧逼近他，她颊边攒出多年不见的梨涡，手里动作麻利，两下封住他的穴位，将他定在原地，自己却转身飞上前向殇天涯夺剑。
打斗之下，芍苏被殇天涯扔下，从楼顶落入池中。
鹿鸣剑悬空坠落，萋荷跳身起来一把夺过鹿鸣剑，勾唇盯着殇天涯：“我倒要看看这把让我家破人亡的鹿鸣剑到底有多大能耐。”
发衣飞扬，拔剑。剑风如松涛，数招之内，殇天涯已被她逼到一块巨石旁。
殇天涯擦了嘴角的血，狞笑道：“宛城毒庄的大小姐果然厉害！不过在殇某看来，你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却实在不值！要知道宇文衡心里念的是那位芍苏姑娘！”
萋荷出神看着前方，并不语，手腕翻转，推送之间，剑刃已出。火电时光，只闻一声巨响，凤珏剑没入巨石。一时间大股的血溅入湖水，惊起圈圈涟漪，鹿鸣剑毁，殇天涯死死地被钉在石上。
萋荷踉跄几步，倒了下去。周围一片慌乱，家丁忙的忙着打捞芍苏，忙的忙着扶起宇文衡。
事后萋荷一病不起。芍苏险些丢了肚子里的孩子，整夜惶恐不安，宇文衡守在那里半月不离。一切都是意浓告诉她的。
入夏之后萋荷便长久地陷入了昏迷，郎中提着药箱步履匆匆，身后跟着宇文衡。在郎中上前诊脉时，他带着一贯的冷漠神情坐在桌边。
郎中三番摇头叹息，在意浓急切追问之下，郎中面有犹豫，谨慎措辞道：“夫人曾受蚀骨丹残害，如今与人打斗，伤损筋脉，唯恐……唯恐所剩时日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