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手握长剑,站于鹿呦身前。
清俊面庞如覆寒霜,锋锐的下颌死死绷着,眼底绀青,声若冷刃:“我意欲何为?我倒是想问问二位长老,对我师妹意欲何为?”
不过刚刚结束战斗,他便不顾其他师兄师弟,昼夜不歇地赶了回来。
却没想到,一回来就看到此般场景,简直心都要崩裂,她刚刚修行不过半载,如何能经得住鞭笞之刑?
这分明是冲着她的命来的!
心中怒火陡盛,云晨眸光冷戾地看着对方,再没了往日半分的温和之态。
沈玄川眼中锐光一闪,语气逼人:“她犯了大错,当受鞭刑!你若执意阻拦,视为同罪!”
“错?”
少年微微侧头,目光如剑,“何错?”
沈玄川目露凶光,杀气腾腾:“她见财起意,滥杀无辜,这还不是错吗?”
云晨顿了一下,淡然一笑,回头看向那个少女,问:“呦呦,你有吗?”
鹿呦怔怔地看着他,乌黑透亮的眸眼里倏起薄雾。
被冤枉被误会被执刑,她都没有想哭的冲动,此刻却不知为何,瞬间就哑了嗓。
她眨了眨眼,摸了摸鼻子,故作镇定道:“我当然没有!是这老头诬陷我的!”
云晨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睇了个安抚的眼神,转过身时,声音已然冰冷:“听到了吗?她说没有!”
严正凛声道:“云晨,不可胡闹,你师妹刚刚已经承认是她杀的人!”
云晨剑眉紧蹙,寸步不让:“焉知不是二位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严正一噎,他这鞭子不是还没扬下去,就被他给拦下了吗?
沈玄川脸色一沉,“你和他说那么多做什么?直接动手!”
云晨眉目一凛,蓦然指剑一横,“我看谁敢!”
“你刚刚晋升金丹就如此妄自尊大,当真是目中无人,不把我等放在眼里!”
沈玄川冷笑一声,手中挥出一道强大的灵力,势如破竹,朝着鹿呦的面门直击而来。
鹿呦一愣,不是,他怎么敢当众杀人?
沈玄川的修为已是化神,这道攻击她根本躲不了,仓惶之间,鹿呦只来得及举起手上的望月镯。
却听“铿”地一声,云晨竟是举剑硬生生扛下了这一击!
鹿呦僵了一下,圆睁的双目泛起惶然不安之色。
沈玄川的修为已是化神,云晨不过才金丹,两者修为差的岂止是一星半点,他哪里受得住!!
“你……”她声音微颤,想说什么,却感觉所有话语都被卡在了哽涩的喉咙里。
少年嘴角溢血,脸色苍白,握剑的指微微颤抖,却仍旧固执地挡在她身前,未曾向后退缩半步。
沈玄川却十分意外,他挥出的这道灵力,可以说是用了十层功力,一个区区金丹的小子,竟然能生硬抗下?这怎么可能?
他看着云晨目带惊诧打量,正欲再挥出一道攻击,试试这小子的底细,却被一旁的严正横手拦住。
“够了!”
严正冷冷看了玄川一眼,“身为长老,你岂可对小辈动手?”
沈玄川看了看四周围观的弟子,收回了手。
也罢,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他确实不好做什么,若是当真失手杀了这小子,倒是不好交代。
他一甩子袖子,冷哼道:“这小子自讨苦吃,少不得要给他一点教训。”
严正转过头,眼色冷厉地看向那勉力支撑的少年,“云晨,宗主已下了行刑令,今日,你救不了她!”
少年眼尾倏红,猝然抬头,“我此去凡界,斩杀妖众两千余名,这番功绩难道还保不下一个她?”
严正皱眉:“这两者岂可同日而语?让开!!”
少年红着眼,声音微哑执着:“她没有做错事情,为何要受刑?”
“她杀了人!”
少年愤然怒喝:“那就是那人罪不可赦,死有余辜!”
严正被他气了个仰倒,愠怒道:“你若再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
云晨握剑的手紧了又紧,最终却滚了滚喉咙,回身看了她一眼,眉目流转间,带着不知名的情绪。
下一刻却突地笑了下,将剑往地上一扔,昂然走到台上,撩起衣摆,笔直一跪,冷道:“之前大师兄可以为陈师妹代罪受罚,我今日亦可!”
他闭上眼:“长老,行刑吧。”
陈最倒确实开了这个先例,严正一时有些为难,“这……”
鹿呦从呆愣中回过神来,猛地冲过去拦在了他身前,“等一等!我是杀了人,可我杀得又不是什么无辜的人,你们不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我师兄——”
“还敢狡辩!”沈玄川沉声一喝,蓦地将她打断,目光阴鸷,“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如今你师兄愿代你受过已是有违天理,你还想做什么?”
他的目标虽是这少女,但看如今这情形,这小子是护定她了。
也罢,先杀了护她的人,再对她动手也不迟,长泽风应该一时半会儿还赶不回来。
鹿呦目光恚恨地看着他,这人三番五次打断她的话,根本就是不给她辩解的机会!
况且一个凡人妓子的命在他们眼中自是不如修士的命来得重要,没有后台撑腰,她现在说什么都是苍白。
鹿呦死死咬住唇,胸口不断起伏,声势铿锵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需要他代我受过,你们要打就打我,此事跟他无关!”
云晨睁开眼,回过身,抓住她的手轻轻一拽,眸色轻柔:“呦呦,听话。”
鹿呦却猛地甩开他的手,圆瞪的双眸含着悬而不掉的泪,肃声急喝道:
“听什么话啊!你知不知道三十鞭意味着什么?
这可是神罚鞭,不是普通的鞭子,上次那个卢淳不过被抽了二十鞭就差点挨不过去,更何况是三十鞭?
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你会死的啊!”
云晨定定地看她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唇角轻弯,漾出一抹好看的弧度,声音沉澈道:
“傻瓜,你师兄我现在已经晋升金丹了,我比那卢淳厉害多了,挨这几鞭子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别担心,我会没事的,嗯?”他拍拍她的肩膀,目光赤忱,澄若朝露。
鹿呦呆愣了一秒,却不住摇头,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不不不……我不需要别人代我受过,你若死了,我就是欠你一条命,一辈子都还不清,一辈子都会活在愧疚里,我不想、不想这样……
我是害怕死,是想活着,可不是用别人的命来换我的,你才是傻瓜,彻头彻尾的傻瓜!我们才认识半年而已,哪里就值得你——”
“你值得!”
他蓦然打断了她的话,目光静静地看着她,清澈的眼明亮又幽深,
“况且,我也不是别人,我是你的师兄,师兄是有责任保护好自己的师妹的,不是吗?”
鹿呦猝然怔住,嘴唇不自觉地轻颤,两只湿红的眼微微瞠大,懵然不解地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歪理、邪说……”
云晨忽然便笑了起来,眉如新月,眼盛星辰,上扬的唇边竟浮出浅浅的酒窝,他拉着她的手轻轻拽至身前,柔声道:“低头。”
鹿呦不明所以地低下了头。
一根通透如水的碧玉簪被插进了如云的发髻里。
“生辰礼,迟了些,抱歉。”
他的声音很温柔,轻轻的,如玉石相击般好听。
鹿呦紧紧攥着手指,眼中划过一抹不知所措的光芒,整个人都呆怔在原地。
为何?为何?究竟是为何?
这世上怎会有无缘无故就对别人好的人?
她不懂。
云晨侧过头,敛起神色,对着严正轻轻一礼:“严长老,烦请找人照顾一下我的师妹,云晨多谢了。”
鹿呦满眼惝恍,直到执法弟子过来抓她的胳膊,她才蓦然惊醒。
她使劲去抓他的袖子,却被人直接拖走,双脚乱踢,怒喝:“你们干什么?别拽我,我不走,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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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子终归还是落在了云晨身上,一声又一声,破空的鞭声犹如敲击的锣鼓重重敲击在了心上。
明明不是她在受刑,可鹿呦却觉得,心痛得无法忍受,像是有什么东西扎了进去,搅了一圈,撕裂肺腑又猛地抽出来。
眼前视线模糊,泪水顺着漆黑纤长的睫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在手背。
她抱着自己,第一次生出了悔意。
明明,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可是她却悔了。
台上的少年依旧身姿笔挺,咬着牙,每被抽一鞭,身体便会条件反射地颤动一下。
没过一会儿,便见鲜血渗出,染红了尚还单薄的脊背。
凌乱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紧贴在苍白秀美似玉兰般的侧脸。
他闭着眼,嘴唇已被咬出血色,垂握在两侧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掌背青筋暴起,血管跳动,显然已是痛得不能忍受,却未曾喊过一声。
长泽风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场景,一个弟子血肉淋漓、几见白骨,一个弟子哭成了泪人。
鹿呦嘴唇一瘪,满面泪痕,双眼通红地看向他:“师父……”
他的心,猛然坠入了谷底,紧接着便燃起滔天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