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翻出阁楼,三转两转,有一道窄窄的平台,这便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了。
“阿哥,侬的伤没事吧。”
王二毛发了根香烟,两个人点上,他今天香烟有点多了,慢慢嗅。
小张阿哥大名叫张铁军,这个名字在当时非常流行,曾经有人开玩笑讲,全上海的铁军集合起来,补充两三个整编师不成问题。
张铁军不响,看上去心头沉闷,香烟三口两口就烧到了底,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来,抽出一支接上。
王二毛看不明白,“阿哥,到底有啥事体?从来没看过侬这样,讲出来,大家一道想办法。”
“二毛,我一直当侬亲兄弟,侬是晓得的。”
“嗯。”
“侬这天,把我搀起来,自己跪下去,我突然之间就懂了。”
懂啥了?王二毛没问,听他自己讲。
“侬晓得,我的叔伯爷爷是当兵的,老张家一门忠烈到我这里要断掉,我心里苦。”
这个王二毛早就知道,阿哥不大讲这些,但他心里有数。
“侬不晓得,我从小是跟着爷爷长大。举石墩墩,练功夫,身上的肉一层一层练得一条一条串起来,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就是为了将门虎子这四个字。我不怕苦,我怕自己担不起这四个字。”
“但是,二伯伯死在武汉,张家男丁就剩下来我一个,我想报国,无门啊!”
“不是阿拉姆妈要拦牢我,我自家都晓得,张家门有祖宗,也要有后代,但是 我做不到了”
啥意思?王二毛听不懂啥叫做不到。
“我不瞒侬讲,我跟侬小阿嫂结婚三年不到,一直没小囡,阿拉老早就觉得不对,去医院检查过了。我这人 这辈子是养不出小囡的。”
王二毛吃了一惊,想要劝慰几句,又不知道该讲啥。
“阿拉姆妈不晓得,我也不敢跟她讲。她年纪大,日日思,夜夜盼,我已经是老张家的罪人,再要混蛋一记,就等于是要亲手杀掉自己的娘,我不敢讲,侬小阿嫂也不敢,两个人天天夜里摇几摇几,就是摇给她听听让她安心。”
王二毛恍然,这两个人,只顾他们娘,其他人不管咯。
“这样天天混腔水,我也麻木了。日子照过,等着送老娘百年之后,再去跟祖宗请罪。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刀天天悬在头顶上,不落下来,折磨人。直到这天侬一跪,我想了两天,想通了。”
王二毛不响,这后头话里有窍坎。
“我要去参军。老张家的恩,我报不了,老张家的仇,我要报!老张家要守护的国家,我要去出力!我不能最后看到爷爷他们,跟他们讲,我天天在哼唧哼唧弄小囡,结果还弄不出来。他们传下来的枪,我没放过一枪,他们传下来的刀,我没拿去劈过日本人。我不讲我要帮阿拉张家门争啥个名声,我只要让自己有面孔去寻到他们。”
“那侬姆妈这里哪能办?”
“这就是要侬帮忙了”
“我?侬要我照顾她?”
“这我不讲侬也会做,我要侬帮忙的是另外的事体”
“侬等等!”
王二毛觉得不对,马上拦牢,不让他讲下去。
“阿哥,侬的心病我理解。侬要去参军,侬就去,老娘这里,我帮侬尽孝,没问题。其他的事体,侬不要开这个口,有些事体,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不好混腔水的。我当侬睡不着,陪侬散散心,阿拉到此为止,我要去睡觉了。”
“侬等等啊!我还没讲,侬就一口回绝,先听听啊!”
“我谢谢侬一家门,免开侬的尊口,我听懂了,侬在做乱梦!我走了。”
“哪能叫做乱梦?其他人,我工作都做通了啊。”
“我的工作侬做不通的,侬再多讲一句,明朝我就传给姆妈听,哪能?”
“侬不会额,不要开玩笑。”
“侬要么试试看!”
“侬这小贼 我跟侬掏心掏肺”
“侬先走,脚还有点打飘咧,天天在想啥个歪路子。”
把张铁军送回去,王二毛回自家阁楼,躺在床上。
今天事情有点多,被小张阿哥这么一搅和,脑子更加乱。
想一想,最好理出一条思路来。
等等!
他想起师父还有封信留给他,拿出来,藏好。
这封信他不想看,师父讲清楚是死掉之后再给他,那现在就不看。
因为,一旦打开,师父就死了。
他永远都不想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