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济纳旗,当地人又称额旗,在内蒙古的最西边,地方不大,却有着五百多公里的国境线,与蒙古国交界。孩子们的家乡,距离黑水城还有几十公里,忙着赶路,大家并没有去欣赏风景,而是朝着孩子们指出的方向开去。一眼望不到边的白雪,胡杨树上挂着一米来长的冰凌,还有被结冻后变成水晶般漂亮的小湖泊。
额济纳年降雨量只有三十毫米,尽管冷,雪却是很薄的,下去踩一脚就会发现貌似浩荡的雪原只能盖住脚面,只因无人涉足沙漠,才显得格外壮观。从未领略过如此北国风光,来自内地的年轻人们全都乐坏了,要不是急着把孩子们送回去,大家准会下车打一场雪仗。大年三十这天,两辆车已经开进了额旗,路上的雪不多却还是很滑,尽管车胎上绑上了铁链还是只能慢慢走。单子凯和梁融端着相机一路狂拍,可车窗不能打开太久,被风吹一会儿,鼻息里呼出的热气都会变成冰棱,眉毛睫毛上都会冻出白霜,外面的温度是零下二十多度。
前面的路被雪挡住,气温实在太低,车熄火后发动不起来了。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吵着该往哪里走,虽然意见不太统一,但可以肯定这里距离他们的家不远了。
“要不咱们就在这里过年吧,孩子们,咱们还有不少好吃的。”雪景虽美,却也让人犯愁,曾洁看着好端端的路消失在雪原中,再看看天边就要落下的日头。
“姨姨,咱们下车走吧,只要翻过这个山头,再拐一个弯就进屯子了。”一个女孩子嚷嚷着。
“可这么大的雪,怎么走啊。”司徒颖看着车外的大雪,为难地看着孩子们。
“我们不怕冷。”一个男孩子在嚷嚷。
“对,我们不怕冷。”另一个男孩子立刻回应道。
“要不我们自己回去吧。”个头最高的男孩子急得恨不能马上跳下车。
“那怎么行。不急,你们先坐好,我去问问前面的叔叔,看他们怎么说。”曾洁怕自己安不住孩子们,找陆钟他们想办法。
就在这时,身后远远地传来一声“驾——”。曾洁回头一看,一辆马车正过来,马车上坐了两个穿成棉球般的大人,车上还载着不少东西。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还没走到跟前,马车上的大爷就喊了一嗓子。
听到这声音,车上的孩子们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打开车门,像几颗小豆子般蹦了出来,朝着那位大爷使劲挥手。
大爷正是孩子们一个屯子里的,看到孩子可高兴坏了:“可把你们盼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们没事,没事。”
大爷带上两个孩子先回屯子,半个小时后,几辆马车又回到这里,车只能留在原地,所有人带上行李坐马车回去。
关内人哪受过这种严寒,虽然穿着全套户外的装备,可坐在露天的马车上又吹着冷风,还是冷得够呛。陆钟他们还好,毕竟年轻,血气旺,老韩给冻得直哆嗦。大爷笑呵呵地,拿了件羊皮大袄给老韩披上,又拿出一个盛着奶酒的皮口袋,让大家都喝几口暖暖身子。
奶酒是凉的,看起来就像豆浆,喝到嘴里微酸,却有一股浓郁的酒香。说来也怪,冰凉的液体竟然能够让身体由内而外地散发出热量,好像喝下去的是几口汽油。老韩虽然脑子太中用了,可一闻到酒香却像是勾上了馋虫,抱着酒瓶不肯松手,喝了一口又一口。
“老哥哥,别着急,一会儿让你喝个够。这酒好啊,自家马奶酿的,不伤身子还不上头,咱们蒙医还用来做药引子,什么老风湿腰腿疼肺结核,喝了都有好处啊。”大爷笑呵呵地,黑红黑红的脸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就像油画里的人一样。
一听说对肺也有好处,徒弟们便都不喝那奶酒了,留着让师父喝。老韩倒也不客气,抱着个酒壶不撒手,像个贪心的孩子。大爷跟大家自我介绍,说自己叫纳而图。
回屯子的路上,纳而图大爷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屯子穷,大伙儿把孩子拉拔到这么大很不容易,多亏了这几位好心人,把孩子们送回来。
陆钟说自己和伙伴们是摄影爱好者,专赶着雪天来黑水城拍雪胡杨的,路上遇上这几个孩子,当时那个光头不知碰上了什么冤家,被人打得躺在了地上,浑身是血,几个孩子一看就像是蒙族的。一问才知孩子们是被拐了,反正顺路,就把孩子捎上了。这些话是早就想好的,用来应付淳朴的牧民没问题。
纳而图大爷说,屯子穷,附近的姑娘谁都不愿意嫁过来。前不久一个光头来这里卖媳妇儿,带来了三个挺不错的内地姑娘,几个老光棍们卖了所有的羊,为自己买了个媳妇。光头临走的那天,屯子里的几个老光棍一起办喜事,屯子里所有人都去凑热闹。大家本来要请光头喝酒,可他说赶着回去过年,饭也没吃就走了。当时事多没在意,结果光头一走,村子里的孩子们也不见了。大人们急坏了,已经报了案,可这冰天雪地的,又赶上过年,真不知上哪儿找。大喜事才办了没几天,几个新媳妇说要去额旗买身新衣服过年穿,刚做了新郎的老光棍们跟着一起去,没想到几个新媳妇在市场了转了转,一会儿的工夫就都不见了。纳而图大爷去额旗找人,顺便捎些年货,没想到路上这么巧,竟碰上了孩子们。
陆钟他们一听就知道,那几个跑掉的新媳妇就是光头林松放的鹰,只是没想到,这几只鹰非得那么快。话说得差不多,马车就要进屯子了,得了消息的十多个大人拢着袖子在冰天雪地里等着孩子们。一群黑色和黄色的狗们抢在主人前面冲了过来,不过他们并不叫,很亲人的样子,拿头蹭着陌生人的膝盖,鼻子在大家的徒步靴上使劲地嗅。
虽然离开父母身边才十来天的功夫,孩子们全都扑进爹妈怀里哭了,滚烫的眼泪挂在脸上,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小冰珠。
“恩人们,谢谢了,谢谢你们啊!”蒙族大哥大姐一边说着,激动得就要往雪地里跪下。
“别别别,这么大的礼可要折煞我们了,这是应该做的。”
陆钟他们也被这群朴实的牧民们感动了,赶紧把他们搀起来,心里有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就算账户里多出一千万,也比不上这开心。
“大冷的天儿,还在外面啰嗦什么,赶快把恩人带回家去啊。”纳而图大爷发话了,大手一挥,大家纷纷帮恩人们拿行李,把他们往自己家里带。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告诉父母,一路上吃了连名都说不出的好东西,他们的父母连见都没有见过。蒙族人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两条缝,缝缝里又淌出两道清凌凌的泪水:孩子啊,你们遇上了好人。
纳而图大爷是屯子里最年长的人了,他跟大伙儿商量着,年夜饭在屯子里屋子最大的人家吃,大伙儿都带上菜来。纳而图大爷发过话,所有人都忙活开了,把火烧旺把水煮开,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咱请恩人吃烤全羊!
从元朝起,蒙古族就接受了汉朝的历算法,也过新年。汉族人的正月就是蒙族人的白月,白色是蒙族吉祥如意的象征,这个月内蒙族人和汉族人一样,讲究全家团聚欢乐,吃团圆饭,喝团圆酒。孩子们的到来让这个小小的屯子充满了欢乐,陆钟走出小屋,欣赏着别样的景色,白茫茫的雪原里,这个小小的屯子里住着几十户人家,原来蒙族人也不全是住蒙古包的,还有这样用土和石头垒的房子。宽宽的院子是用胡杨木或者梭梭柴围出来的,牲畜圈里挤了些牛羊,有些人家还养了骆驼,低矮的平房里透出昏黄的灯光,空气里却飘着一股浓浓的肉香。
跟城市里那些添加了过多调味料的肉香不同,这肉香香得纯粹,甚至还带着些青草的味道。真好,这地方就像永远也不会沾染世俗的污染。一回头,司徒颖也出来了,正背对着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圈里的牛羊,那些披着厚厚羊毛的绵羊们,满头满身的雪花,看到生人咩咩地叫着,着实新鲜。陆钟注意到她没带手套,一双小手冻得通红。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就像是未经大脑似的,陆钟忽然冲动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简直不是一双手,是一块冰,陆钟心里一惊,不过更让他惊讶的是司徒颖的眼神,比冰还冷,是刻意地回避更是斩钉截铁的拒绝。她什么也没说,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陆钟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唐突,是他还不习惯放弃对她的关心,她的眼神像一把刀子,在他心头狠狠地来了一下,看不见的疼。
“小伙子,在看羊呐?”身后忽然传出纳而图大爷的声音。
陆钟回过头,也不知纳而图大爷是不是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有些尴尬,只好点头。
“咱额济纳的羊了不起啊,吃的是中草药,喝得是矿泉水,走起路来像跳舞,还听得懂外语,多才多艺,时不时地出个国啊。”纳而图大爷笑呵呵地介绍着。
“这是什么意思?”这话陆钟可听不懂。
“嗨,这吃中草药啊,就是说咱们这戈壁滩上遍地是草药。矿泉水呢,就是咱们这儿的水虽然少,但全是无污染的。走路像跳舞就是羊太肥了,走起来一步三晃,跟小猪崽一样。外语就是说不论汉语还是蒙语,咱一吆喝它们都能听懂。这个出过啊,就是有时候他们会走到国境线上吃草呐。”纳而图大爷得意地大手一挥:“走,跟我看宰羊去,今晚加菜。你们会尝到世界上最好吃的羊肉是啥滋味儿。”
既来之则安之,陆钟把儿女情长暂且放在一边,跟着纳而图大爷走近隔壁的一间屋子。一位蒙族汉子正在宰羊,他使的刀子很短,比水果刀长不了多少。动手时并不切断羊的喉管,而是先挑断脊梁动脉,让羊血流入腔内,不致流失浪费,直到羊死,身上也没被血弄脏。接下来这位汉子,徒手将羊皮剥开,最后小刀插入羊的腿脚,各个关节皆一一卸开,整个过程不过半小时即告完毕,看得陆钟有些发愣,真是术业有专攻,庖丁解牛也不过如此。纳而图大爷介绍说宰羊的汉子叫腾格尔,蒙语中是蓝天的意思。
腾格尔,跟那位蒙族的歌星一个名字,这位大哥在陆钟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这只羊是加菜的,现宰现烤,其他的菜倒是已经上桌了,陆钟他们几个人被奉为贵宾,安排坐上首。牛羊肉饺子浓香可口的奶酪摆满盘子,刚出锅的牛羊肉饺子让人吃得停不住口,热乎乎的手扒肉堆成小山,香喷喷的奶酒一碗接着一碗,老韩喝得红了脸,笑呵呵地接过纳而图大爷递给他最好的掀板肉[1]。自从离开香港,这还是师父第一次露出笑脸,几位徒弟见师父开心,这才放心地吃了起来。
奶酒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蒙族大哥们听说陆钟他们要去黑水城,就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都是额旗,黑水城和居延海那边跟咱们这儿可不一样,热闹着呐。”
“跟你们一样,都是扛着大相机,还有香港人和外国人呢,十多二十个人,组队去沙漠里走,叫什么徒步的。放着车不开,非得自己走,真傻。”
“大导演张艺谋拍的那个《英雄》,就是在咱旗的达来呼布镇胡杨林拍的,电影俺们没看过,不过听说可美了。”
“是啊,秋天还有胡杨节,好多人开车来旅游。”
“对,傻,那戈壁滩里有啥好看的。”
“你们咋这大冷的天儿来呢,要是秋天来,那胡杨树金灿灿的,可美了。”
“咱们的屯子,也有游客来吗?”陆钟听出大伙儿对黑水城那边的赞美,不乏羡慕。
一说起自己的屯子,刚刚热乎起来的气氛顿时凉了几度。屯子所在的这片区域算得上超干旱荒漠区,一年也下不上几场雨,只有附近一个小小的湖,距离风景区太远了,方圆百里都是贫瘠的戈壁滩,遍地沙砾没什么好看的,一般的游客都不会过来,偶尔有几个带着相机的还是走错路的。
就算是黑水城那边,也只有每年秋天胡杨树的叶子被霜打得黄了游客才最多,一年有大半年没什么生意。平时大家只能靠着养羊养骆驼过活,能混饱肚子就不错了,走远路去捡点草药就算是给家里挣上零花钱了。别的地方下这么大的雪,高兴还来不及,雪水冻死害虫,来年大丰收,可这里的大雪下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这里实在太干了,一开春,冰雪融的水被风吹上几天就都跑到天上去了。要是碰上雪灾,山上的狼没吃的,成群结队地闯进圈里,一年的收入就打了水漂。
“听老人说,几十年前俺们屯子还不是这样,黄沙坡后头那边积水遍地,草多鸟也多,夏天的时候随便下去一趟都能摸上来几条鱼。冬天水结冰,黄羊在冰上走不快,拿棒子都能逮住。”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颇为落寞地插了一句。
“看到你们的样子,好像从来没有忧愁过,能生活在这里,真是幸福。”司徒颖看着屋子里这群仿佛活在古代的人们,他们是那么知足,只要能吃上饱饭就可以放声欢歌。
“谁说咱没愁?苦得很,愁得很呢!没有权,没有钱,想个媳妇都没有,还不是穷开心嘛!”说话的是一位坐在角落里的黝黑汉子,马上有人拍了他一下,还有人低声告诉大家这位是老光棍,刚跑了新媳妇。
听完这话,大伙儿狠狠地抽了口土烟,端起碗灌上一大口酒。
“你们想走吗?离开这里,去内地找工作,赚钱,生活。”陆钟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在座的蒙族人,如果他们愿意,也许可以帮上一把。
“哪儿那么容易啊。有出去打工的,老板欠了工钱就跑了,白干了半年。也有去挖煤的,差点命都丢了。咱们没文化,出去了也干不了啥。”一位胖乎乎的大婶跟腾格尔大哥一起把烤全羊给端上了桌,油光光的羊肉香气扑鼻。
“咱的日子不错了,每天放牧只要早早地把牛羊赶出去,不用人管,到了晚上狗就会领着它们回来。能顿顿吃上肉喝上酒,老婆孩子热炕头,有空了弹弹琴唱唱歌,咱知足了。”腾格尔大哥搂着说话的大婶,颇有些自豪地说。胖大婶是他的老婆,听到他的话,大伙儿们也都笑了,似乎对繁华的都市并没什么向往。
“今儿是好日子,咱的娃都回来了,高兴还来不及呢,说这些干啥。”纳而图大爷责怪地看着刚才说话的晚辈们,转而换上笑脸,豪迈地吆喝着:“来来来,给恩人把酒满上。”
蒙族人就是实在,大碗酒大块肉,连小孩子也凑过来呡上几口。喝美了,有人掏出马头琴,叮叮咚咚地弹起来,还有热情的蒙族大妈唱起了歌,虽然听不太懂蒙语唱的什么,但那浑厚的嗓音跟德德玛有得一拼。大小媳妇们连同孩子,随着音乐跳起了蒙古舞,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幸福。起先大家还只是看,没多久大伙儿就把几位恩人都拉起来一起跳,老韩看得笑呵呵,一个劲地拍手。没有电视,看不到春晚,可这个大年夜却是陆钟他们过得最开心的,那浓浓的酒香,甚至钻进了他们的梦里。
半夜里,屋外刮着呼呼的白毛风,屋里是腾格尔大哥的大呼噜,风声和呼噜声混在一起,组成特别的和声。干燥的牛羊粪还在炉子里烧着,空气里有股挥之不去的膻味,矮桌上还摆着大堆剩下的酒肉。按照蒙族人的习俗,大年夜里酒肉剩的越多越好,寓意来年酒肉丰足。
蒙族人实在太热情了,即便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上门问个路,他们都会拿出家里最好的食物招待,对于恩人,他们更是热情得有些诚惶诚恐,宁可自己打地铺,也要把家里最后的褥子床让给恩人们睡。老韩陆钟和单子凯梁融同睡一屋,司徒颖和曾洁被安排在隔壁的一户人家里。
半夜里,陆钟睡在羊皮褥子上,马奶酒的燥热让他辗转反侧,热情的蒙族人,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思索。原来人还可以这样简单的生活,整个屯子的人,怕是从来没有被人骗过,他们的世界那么小,也许一生遇到的人都没有城市里一天遇到的人多。他们的世界又是那么地大,拥有全国最清澈的天空,全世界最好吃的羊肉,最好喝的奶酒。幸福,还是不幸,并没有真正的界限。环境如此恶劣,这些淳朴的蒙族人民却不在乎,他们以自己的方式与大自然生死相依,保持了世世代代的和谐。这种和谐,源于民族的本能。
半梦半醒中,恍惚看到师父站在窗前,背着手。师父的目光深邃清明,跟白天里糊涂的模样截然不同。梦中陆钟喊了声师父,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喊出声来,师父似乎没听见,却自顾自地长叹了一声。那个梦很快变成了其他的风景,雪地里竟然奇迹般地出现了海市蜃楼,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屯子居然坐落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古城里,地上金灿灿的,铺着一块一块的金子……
第二天一早,陆钟还躺在床上,就闻到了浓浓的奶茶香。按照蒙族人的规矩,大年初一的早上得喝奶茶吃茶食,中午才摆蒙餐饭菜。人们见面都要喊一声过年好,串门子拜年要带一小包茶叶带回家,意为“带喜回家”。
陆钟起床时师父已经起来了,正端着一杯热热地奶茶小口小口喝,那眼神还是痴痴呆呆的,只盯着眼前的桌子。不过昨夜没听到他老人家咳嗽,陆钟放下了心,走出屋子呼吸一口新鲜的冷空气,那清冽直刺进肺里。
院子里单子凯和梁融跟男孩子们在放二踢脚,买不起花炮,这几个二踢脚是特意留下来初一才放的。司徒颖和曾洁正陪着女孩子们玩,可怜的孩子们什么玩具都没有,几个羊膝盖骨就能玩上一整天。所有的孩子脸上都写满了心满意足,这种表情在城市里拥有无数昂贵玩具的孩子们脸上,绝对看不到。
看着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小屯子,看着这些豁达粗犷,对生活充满了热爱的牧民,还有这些小脸通红,鼻子下面挂着冰鼻涕的孩子们,陆钟很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陆钟他们从大年三十那天进的屯子,一住就是半个月。这半个月里,蒙族兄弟好酒好饭地招待,他也没有停止过思考怎样制造那个传说。
额济纳说起来只是内蒙古的一个地区,其实还是相当大的,面积有十二万平方公里。整个内蒙古自治区的平面地图看起来就像一匹草原上的狼,额济纳所在的阿拉善盟就是这匹狼的大尾巴,而额济纳正是狼尾巴上最后面的那一截。
数字是枯燥的,完全不能表现出这片大漠的宽广,换句话说,十二万平方公里等于两百个新加坡,或者三个瑞士。这个屯子所在的马鬃山苏木[2],面积就有五万一千平方公里,相当于两个半海南省,跟整个台湾差不多,可台湾有三千多万人,马鬃山那个乡却总共才五十多户,不足二百人。
数字是惊人的,大大地激发了陆钟的想象力,这么大的面积,这么少的人口,想要藏点什么那可是轻而易举,但想要把东西找出来,绝对是难上加难。只要有难处,就有下手的地方,这就是陆钟他们最大的契机。
额济纳虽然贫瘠,却是个有历史的地方,千百年来铁血的英雄,慷慨的诗人,挖掘宝藏的八国联军全都在这里留下过故事。即便是近百年来的额济纳,也不是完全像现在这样,几十年前的文化运动中,不少内地的知识青年曾下放至此,如此丰富的人物背景,完全可以塑造出一个经得起推敲的故事。既然有了宝藏的传说,为什么不能来个故事新编呢?同样用宝藏做线索,把剧情改一改,千百年前的事谁都说不清,越是没谱越好创作。黑将军也好,俄国人也好,甚至马可波罗,老喇嘛和当代老知青,全都可以拿来用。
优秀的老千和优秀的武者一样,必须有强大的学习能力,不但能见招拆招,更要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其他门派的武功领教过一次就能变成自己的本事。当那个大胆的计划在心中渐渐成型,陆钟越想越兴奋,正月十五的那晚,半夜三点,他忽然从羊皮褥子上爬起来,把单子凯和梁融摇醒。
第二天一早起来,陆钟他们就跟屯子里的牧民们道别了,孩子们对这几位教他们认字画画的叔叔阿姨恋恋不舍,但临走的时候他们说,很快就会再回来。当天晚上,睡了半个月地铺的腾格尔大哥回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羊皮褥子上,他在枕头下面摸到了一个硬纸包,打开来一看,里面是满当当的两万块钱。
陆钟他们这一走,只是离开了屯子,并没离开额济纳,而是开着车,把大半个额旗跑了个遍。每一个骗局最关键的地方就是真实性,不认真考察就编出来的故事是经不起推敲的。用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把马鬃山,奶头山,乌兰泉吉,古日乃,苏泊卓尔,温图高勒苏木甚至国境线附近都跑了个遍。这个时间段,正好游人稀少,经常把车开一天,人影都见不到,倒是很方便办事。有时候碰上牧民的蒙古包,讨顿饭吃总会遇到热情的招待,陆钟他们也总会留下饭钱。好几次还遇上了边防线上的战士,生活条件相当艰苦,守在潜伏点上的战士更是做梦都想碰上生人好说说话。
也许是内蒙古清新的空气和连日来的规律生活,老韩的咳嗽竟然没有恶化,脸色也红润了一些。自从他出事后,就没再抽过雪茄,偶尔陆钟抽上一支,他连看都不多看一眼,好像自己根本不感兴趣。师父的身体让徒弟们放心,大家都期待着这一单能把之前的亏空给填上。那异乎寻常的热情和执着让陆钟甚至有种错觉:大家都盼着填上亏空可以早早退休。大家是不是真这么想,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大买卖千万不能搞砸,师父等不了太久,至少要赚够钱给他安度最后的时光。
这半个月时间过完,整个正月也结束了,平安无事,陆钟他们还是没有回屯子,而是回了北京。
又过了半个月,省博物馆收到了一件捐赠,一方红色的玛瑙印章。奇怪的是印章本身并不特别,残缺不全,质地还一般,上面雕刻的图文也奇奇怪怪,像残缺的西夏文,连专家都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时代的东西。
更奇怪的是,捐赠人竟然是一位俄罗斯的小伙子,说是祖父倾其一生也没有解开藏在玛瑙印章中的秘密,不久前老人去世了,遗愿是一定要把这东西送回中国。俄罗斯小伙子金发碧眼个子高高,显得很有教养,可他的真实身份却怎么都不肯说。小伙子雇的女翻译人很不错,最后还说服雇主出资十万块作为研究经费,希望早日解读出那方印章上面的内容。
这件事很快上了报纸,印章本身不算太吸引人,吸引人的是俄国人,当年三挖黑水城的科兹洛夫就是俄国人,他带走了那么多宝贝,究竟小伙子跟他有没有关系,这可不好说。不过这件事在报纸上也就是巴掌大小,国家的宝物跟老百姓没多大关系,人民更关心物价涨不涨房价跌不跌,就算是超市打折的广告也比它更有关注率。
这一期的报纸很快就被人们随手丢弃,有人用来包东西,有人拿来练毛笔字,更多人把所有看过的旧报纸积攒起来等着买给收废品的。不过在马鬃山苏木的那个小屯子里,有一个人,却把这张报纸小心翼翼认认真真地地糊在了墙上。
注释:
[1]掀板肉:羊的后座部位有胛板骨,牧民把胛板骨上的肉称为掀板肉。上手扒肉时主人特意将“掀板”放在最上面,最好的肉,要大家分享,通常是由年长者或由主人指定最尊贵的客人来分。
[2]苏木:蒙语中是“箭”的意思,和“旗”一样,是对行政区的称谓。清朝时称呼蒙古族“旗”的下一级行政单位,跟汉族的乡差不多。每个苏木由150名箭丁组成,每旗下属苏木数不等。解放后,内蒙古自治区在牧区依然采用这一成为,作为区级政权。苏木达,相当于乡长和镇长。